【六朝】18
第十八集
第一章
夜色如墨,宫墙间曲折幽深的小径积满落叶,两侧成排的古槐树影幢幛,一
盏淡黄的灯笼摇曳着,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投下朦胧的光辉。古槐枝叶交迭,
树冠宛如乌云。夜风袭来,树冠在风中微微晃动,细小的槐叶簌簌而下。
时近九月,夜风拂在身上略带凉意,让程宗扬浑身的燥热略微清爽了些。
「飞鸟大爷,这边请。」前面提着灯笼的小太监一脸谄媚地说道。
计好在旁边小声纠正道:「是上忍啦,叫太君也行。」
相龙嘀咕道:「叫大爷他也没生气嘛。我看古供奉叫他太君,飞鸟大爷还有
点不高兴呢。」
程宗扬心头微凛,这死孩子眼睛够贼的,自己脸上戴着面具,还能被他瞧出
心情,看来要赶紧找个机会拍死他。
程宗扬杀机一起,两个小太监似乎感觉到什么,连忙闭上嘴。
两个小太监并没有对这位「东瀛上忍」的身份起疑,只是对他们来说,察颜
观色是必备的生存技能。别说他戴着面具,就算把墨镜也戴上,脸都包住,照样
能拿鼻子嗅出他的喜怒好恶。
太初与昭明两宫由一道高墙隔开,远远看去,昭明宫赤乌殿高挑的飞檐犹如
鸟喙,比起神龙殿的巍峨雄浑多了几分纤巧秀美。
萧遥逸一直没有露面,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行踪已漏,抢先躲了起来。那小
狐狸狡诈得很,程宗扬并不担心他,要紧的是自己。如何干掉这两个死孩子,在
古冥隐发觉之前救下云丹琉,逃出宫去,才是自己最该头痛。
程宗扬估算了一下,老太监在宫里势力并不强,他所倚仗的只有那些小太监
--至少自己没有看到还存在其他同党。论修为,小狐狸恐怕就稳胜他一筹,只
不过他手里握着晋帝这枚棋子,让人投鼠忌器。
两名小太监领着程宗扬绕过昭明宫的重重宫禁,朝角落里一处荒僻的宫殿走
去。计好对倭语彻底糊涂了,这位飞鸟上忍说的正宗倭语自己半懂不懂,可自己
说的夹生倭语,他居然都能听懂,这样神奇的效果,让计好又是奇怪又是得意,
大概自己真有点语言天份吧。
计好一边比划,一边说道:「上忍太君,这是东面的冷宫,平常没有人来。
古供奉怕那花姑娘起疑,才选了这里。」
「搜嘎!」程宗扬握着禁军的佩刀,寻思怎么出奇不意突施杀手,给这两个
死太监来个一刀两段。
那宫院不知多久没有人来过,庭中荒草丛生,殿宇上精心描绘的图案漆料早
已脱落,色彩斑驳不堪,充斥着凄冷的气氛。
相龙从怀中摸出炭条,在门边画了个符记,低笑道:「这是云家死士约定的
标记。我已经给那美妞传讯,约定三更之后,在宫里见面,云侍卫长看见标记就
会进来。」
计好道:「上忍太君大爷,那个瓶子,」他比划道:「瓶子……」
程宗扬想起古冥隐交给自己的玉瓶,伸手从腰间摸了出来。那只被称为都卢
难旦铃的玉瓶是用一整块墨玉雕成,瓶身血迹斑斑,用来作瓶塞的深紫色水晶在
夜色下微微闪亮。
「哟西!」程宗扬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拿着瓶子晃了晃,然后作势欲摔。
两名小太监急忙拦住,「上忍太君!可不是这么用的!」
计好对相龙小声道:「你来。」
「上忍大爷。」相龙朝程宗扬谄媚地笑着,小心地接过瓶子,恭恭敬敬将它
放在壁角的隐蔽处,合掌默念几句,然后取下瓶口的紫水晶。
灯笼昏黄的光芒下,一个轻烟般影子从瓶口溢出,袅袅升起,幻化成一个曼
妙的身影。那影子只有三寸来长,她微微低着头,双目紧闭,纤细的眉枝精巧如
画,竟是个出色的美女,她空灵的身体像水晶一样透明,纤美的手臂上披着长长
的舞带,仿佛一个空幻的精灵盈盈立在瓶口。
相龙合掌念诵道:「天地成,日月俱……」
随着他尖细的声音。瓶口透明的倩影眼睛慢慢张开,透出迷茫的眼神。
「出九幽,入冥冥……」在咒语的召唤下,倩影抬起脸,小巧的嘴巴张开,
似乎在呼应冥冥中传来的召唤。
相龙双掌一分,戟指尖声喝道:「视我者,盲!」
倩影像听到世间最可怕的声音一样,空洞的眼中涌下血泪。
「听我者,聋!」
倩影双手掩在耳侧,在瓶口上方痛苦地挣扎着。
「逆我者,受其殃!」
倩影乞求般抬起手臂,发出无声的哭号。
小太监缓缓合起双掌,阴恻恻地尖声道:「幽幽冥狱,唯吾是从……」
最后一声咒语落下,倩影浑身一震,仿佛被利针刺中的蝴蝶一样升起,在瓶
口寸许的高度盘旋而起。
相龙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朝程宗扬讨好地笑道:「这是古供奉秘炼的幽冥阴
魂,魂魄一旦被圣铃拘入其中,就如同置身炼狱,永世不得翻身。」
说着他用指尖戳了戳那个影子。正在曼舞的倩影哀鸣一声,然后像上了发条
的玩具一样,在瓶上摇乳摆臀,舞姿妖冶而淫荡。
相龙道:「上忍大爷,只要把圣铃放在这儿,等那个长腿的花姑娘进来,上
忍大爷念个『附』字,阴魂就会附在她身上。待制住她,再念个『退』字,就能
收回阴魂。」
程宗扬听着小太监不着四六的翻译,装作煞有其事的样子眼睛紧盯着那只难
旦妖铃,频频点头,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相龙,一面悄悄按紧刀柄。等相龙口沫
横飞地说完,突然侧身一挥,刀光匹练般飞出。
相龙怪叫一声,扑地闪开,叫道:「大爷!上忍!飞鸟太君!」
程宗扬心里大骂,自己满心切了这死太监,可忽略了这柄禁军的佩刀比自己
常用的窄了一半,出刀时差了少许,被他躲开。
程宗扬挺起肚子,粗声喝道:「你滴,武功滴,大大滴不行!喔塞罗!」
这位东瀛忍者突然发难,计好也吓出一身冷汗,连忙道:「上忍说你武功不
行,让你赶紧滚。」
相龙脸上回过颜色,点头哈腰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小的这就滚!」
相龙连滚带爬出了宫门,小声道:「我的娘啊,这倭贼真不是人啊……」
程宗扬摸了摸计好的脑袋,「你滴,大大滴好!」
计好险些尿了裤子,陪着笑脸眼巴巴看着这位东瀛上忍,巴不得也和相龙一
块儿滚出去。
那位上忍却突然虎起脸,「你滴,钻进去!忍术滴,看到死啦死啦滴!」
宫殿是三间相连,东瀛上忍指着侧殿的壁角一只破橱,计好陪笑道:「上忍
大爷,小的不敢看。连耳朵都塞起来滴。」一边说一边钻到橱内,拿出一条帕子
撕成两半,紧紧塞住耳朵。
真乖。程宗扬心里暗道。他本来想关上橱门,一刀把他连人带橱劈成四截,
这会儿倒不必急着下手了。
程宗扬拿起灯笼,挂在门侧,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破败的座榻上,心里盘算
着怎么解决云丹琉这桩麻烦。
老太监设计骗云丹琉入宫,又请来东瀛忍者化装成死士下手。本来安排得挺
好,却被自己赶上。程宗扬准备等她进来,就主动揭穿身份,告诉她云家和临川
王的事已经被老太监知道,让她立刻想办法离开禁宫,去通知云苍峰。至于后面
的事,就看云老哥和会之他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程宗扬摸了摸下巴,如果云丫头不信呢?
大不了一拍两散,自己拍拍屁股走人,管他小侯爷还是大小姐,大伙儿都自
求多福吧。说起来如此长夜,其实抱着卓美人儿睡一觉才是正事,这种偷鸡摸狗
的勾当,干多了也很乏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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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在不知不觉中消逝,程宗扬已经等得不耐烦起来,云丹琉却始终没有出
现。他站起身,活动活动四肢,听听外面还没有动静,便晃到偏殿,突然一把拉
开橱门。
里面的小太监吓了一跳,脑袋「呯」的撞在橱板上,手指还紧紧塞着耳朵。
程宗扬笑咪咪拍了拍他的脑袋,「哟西!」
关上橱门,程宗扬直起腰,心头忽然一凛,飞快地转过身体,一手握紧袖中
的珊瑚匕首。
身后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她穿着斗篷,一顶软布兜帽遮住了她大半面孔,
两只明亮的眼睛在帽沿的阴影下熠熠生辉。
程宗扬呼了口气,干笑道:「原来是大小姐,吓我一跳……」
云丹琉目光在他身上略一停留,便移到一旁,在殿内边走边看。那丫头身高
腿长,走起路来步子迈得极大,很少有女人能像她一样,迈着大步还走得好看。
她黑色的斗篷长及脚踝,遮住身上那件尽人皆知的银鳞细甲。这会儿嫌热似的翻
下兜帽,乌亮的秀发黑瀑般流淌下来,露出肩侧弯曲的刀柄。
第一次见到云丹琉,还是在江口的船上。那次见面离得太远,后来再见面,
程宗扬躲都来不及。这会儿离近看,才发现她长发用一只玳瑁壳束在脑后,发梢
像波浪一样鬈曲。雪白的面孔上,一双杏眼显示出地道的建康血统,瞳孔却在深
黑中隐隐透出一抹蓝色,与乌黑浓密的鬈发一起,流露出浓郁的海洋气息。
云丹琉盯了一眼橱柜,然后收回目光,昂然走入荒芜的正殿。程宗扬回过神
来,连忙跟过去,感觉自己就像这位大小姐屁股后面的跟班,人家连眼角都不带
夹自己的。心里嘀咕道:这位大小姐看起来很难伺候啊。
云丹琉回头望着穿着禁军服色的程宗扬,脸上毫无表情地淡淡说道:「找我
有什么事?」
程宗扬咳了一声道:「其实是出了一桩大事……」
云丹琉冷冰冰截断他,「你的声音怎么了?」
这丫头还真精细,自己一开口就让她听出异样。程宗扬哈哈一笑,伸手摘下
面具,「大小姐机敏过人,在下实在是很佩服,哈哈……」
「是你?」
云丹琉森冷的口气,让程宗扬笑到一半就激零零打了个冷战。
「别误会啊!」
程宗扬叫声未落,一片耀目的青光便从云丹琉斗篷间挥出。他想也不想便朝
后闪去,手中刚摘下的面具被凌厉的刀风卷起,还未落地就被绞得粉碎。
云丹琉擎出那柄气势逼人的偃月长刀,盯着程宗扬,美目中透出滔天怒意,
「竟然是你这小人!」
程宗扬忙叫道:「弄错了!我是来救你的!」
云丹琉森然道:「这面具是哪里来的?」
程宗扬提防着她手中的长刀,小心道:「我说是捡的,你信不信?」
云丹琉冷冷盯着他,一言不发。这丫头个子比自己还高,这时斗篷分开,露
出里面的银鳞细甲,丰挺的双乳高高耸起,带给自己强烈的压力。非常强烈。
趁口水还没有流出来,程宗扬连忙举起手,一口气说道:「好吧!其实是云
老哥让我混到宫里来给你报信的!」
「撒谎!」云丹琉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
程宗扬病急乱投医,「外面的符记你看到了吧?如果是外人,怎么会知道你
们云家的秘密符记?」
「若非我云家的死士自知必死,怎会用上九死绝命符!」云丹琉踏前一步,
深邃而微蓝的眸子透出怒火,「干你娘!该死的小人!拿命来!」
程宗扬吃惊地张大嘴巴,云家那个死士临死还摆了老太监一道,没想到自己
歹命给撞上了。更意外的是,这丫头竟然对着自己大爆粗口!小紫那么流氓的死
丫头都比她含蓄。这位大小姐在海上待久了,好像没学什么好东西……
程宗扬叫道:「大小姐,你听我解释!」
云丹琉却懒得听他解释--这厮在深宫以自家死士的面容出现,把自己引来
此地,难道还有好事不成?
「狗贼!我今日要把你心肝摘下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面前的偃月刀散发出漫天杀气,潮水般狂涌而来。那柄禁军佩刀再不顺手,
程宗扬这会儿也顾不得了,急忙横刀一挡。
「叮」的一声,佩刀应刃而断,折断的刀刃险些砍在自己腿上。程宗扬竭力
掷出半截刀柄,趁云丹琉侧身闪避,急忙转身拚命朝大门闯去。
这丫头已经不可理喻,啥也别说了,赶紧逃命要紧。自己难得冒充忍者,好
不容易撑到现在,连黑魔海妖人那一关都过了,如果被她砍死,实在太冤了。
「想走!拿命来!」云丹琉低叱一声,偃月刀如影随行,紧贴着程宗扬的背
脊,狂猛的刀气只差一线便透体而过。
眼前的局面自己作梦都没想到,只能说这丫头太狂暴了。同样是云家的人,
云如瑶斯文柔弱,这丫头平常只是凶了点,这会儿露出真面目,却是野气十足,
活脱脱就是个女匪首。程宗扬心里禁不住怀疑,云家的舰队在海上都干的什么勾
当?黑魔海那个倒霉的屈供奉,不会是被这丫头给黑吃黑了吧?
程宗扬迅速估量了一下,云丹琉的修为比凝羽只高不低,说第四级都有点谦
虚。如果自己有双刀在手,一套五虎断门刀耍下来,还能虎头蛇尾地抵挡几下,
这会儿赤手空拳,自己活生生就是砧板上一块肉,她想怎么砍就怎么砍,想砍成
什么样就砍成什么样。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相龙躲在外边,先看到这位「东瀛上忍」
突然飙出满口华言,接着云侍卫长大爆粗口,吓得肝胆俱裂,不顾一切地朝外狂
奔。
程宗扬想死的心都有。这一下弄巧成拙,没设计到古冥隐,自己反而和云丹
琉火拚起来。如果让那死太监知道,非笑掉他的大牙不可。
背后劲风袭来,程宗扬拚命往地上一扑,躲开偃月刀的凶猛一击,接着肩后
被重重蹬了一脚,刚愈合的伤口仿佛被重锤击中,几乎重新绽裂。
这会儿自己离房门只有一步之遥,外面就是满庭荒草。但他有九成把握,自
己顶多把一腔热血洒到上面。程宗扬狂吸一口气,在滚到门边的刹那,突然双脚
一蹬,贴着地面反向朝殿内蹿去。
程宗扬与云丹琉错身而过,云丹琉一脚踏在他肩后,毫不停顿地飞身跃起,
直接掠上院门。程宗扬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被踢了两次,肩后剧痛,只能看着云
丹琉飞身越过整个庭院。
云丹琉足尖在院门的檐上一点,弹起丈许,她身材高挑,修长的美腿凌空舒
展,就像一只飞驰的神鹿,动作洒脱矫健,只迈了两步就跨过平常人十余步的距
离,直追到相龙身后。
相龙听到身后的风声,不禁魂飞魄散。他怪叫一声,从靴中拔出一柄短刀,
竭力朝云丹琉刺去,一边身体左斜,准备趁云丹琉拆招的时候,蹿进旁边的槐林
躲藏。
云丹琉来势极快,风一样掠到相龙身后,偃月刀划过一道弧线,高高举起,
身前空门大露,竟似没有看到相龙手中的短刀。
相龙抓住机会,短刀狠狠扎在云丹琉腹侧。相龙也是小心,见她上身的银甲
不似凡物,才选择没有银甲保护的小腹。谁知刀尖刺的部位如中金石,连衣服都
没有刺穿,就被反震回来。
相龙右手齐腕而断,口中鲜血狂喷,紧接着脖颈一顿,没等他明白过来,就
被偃月长刀斩下首级。
云丹琉一脚把小太监的尸首踢倒,然后提起长刀,鲜血随着刀锋淌到刀尖,
迅速流到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
程宗扬离她有十几丈远,隔着一整个院子,却没有一点安全的感觉。那丫头
犀利的目光,让自己想起一种生物--龙!而且是霸王龙!
云丹琉斗篷飞起,两个起落,踏在阶上,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
「登徒子!」
程宗扬一阵光火,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被两个人称作登徒子了,自己有
那么好色加猥琐吗?
「大小姐明鉴!」程宗扬厉声道:「我与云老哥是生死弟兄,今次完全是误
会!」
「三叔怎会看中你这种小人?」云丹琉踏进殿内,冷冷道:「当日在江口已
经饶你一命,谁知你却与阉贼勾结,暗算我们云氏!这会儿想求饶?晚了!」
危险!危险!程宗扬心头警声狂响。刀风及体的刹那,他拚命往旁边一滚,
躲开偃月刀的凶猛一击。
云丹琉身材比程宗扬还高了少许,加上五尺长的偃月刀,占尽优势,她洁白
的手掌擎起长刀,毫不犹豫地朝程宗扬胸口劈去。
当初在苏妲己手下己还有一拼之力,毕竟那妖妇起初不想要自己性命,没想
到这丫头下手比那妖妇还狠,丝毫不给自己活命的机会。程宗扬来不及起身,半
跪在地上拔出匕首,挡住云丹琉要命的一刀。
凌厉的刀风呼啸而至,重重劈在匕首上。程宗扬手腕剧痛,臂上的禁军皮甲
便被劲气劈开,脱落的甲片四散疾飞。
云丹琉美目寒光乍现,偃月刀微微一退,接着以更快的速度袭来。
程宗扬交手一招,就知道大势非常不妙。云丫头刀法走的是刚猛一路,宁折
不弯,一旦出手,就像怒浪翻腾,攻势越来越猛烈,自己如果还想和斗苏妲己那
样赌命,只有死得更快。
程宗扬一手伸到怀中,不管是什么东西,一把抓出来,却是几个寸许长的小
卷轴。这就是传说中的忍者卷轴了,程宗扬几乎流下眼泪,传说中可都没说这卷
轴怎么用,附个说明书有这么难吗?
程宗扬抓住一支卷轴,用力朝云丹琉扔去,口中大喝一声咒语,「我干!」
第二章
卷轴落在地上,迸出一团浓烟,接着无数细小的声音响起,不知从哪里来的
细针从烟雾中激射出来。
云丹琉一手卸下斗篷,程宗扬眼前一亮,看着她身上银白的鳞甲下,胴体美
妙的曲线。
没想到这丫头里面穿得这么清凉。就和随时准备下海游水一样,云丹琉上身
只有一条薄薄的银甲,腰间是一条碧蓝的斜边裙,裙角用一只扇贝系住。一条白
生生的修长美腿从裙角裸露出来,雪白的大腿浑圆而又光滑,笔直的小腿裹着银
鳞胫甲。那双鞋子不知是用哪种深海物品制成,为了便于排水和清除海砂,鞋尖
是敞开式的,露出秀美的脚趾。鞋沿两条莹白的软带从脚踝绕过小腿,一直缠到
膝间,将鞋子和胫甲连为一体。鞋跟是朱红色的珊瑚,使她身材更显高挑。半透
明的鞋身微微泛起光泽,给她腿部肤涂上一层珍珠般的莹白光辉。
不过这会儿实在不是欣赏的好时候。云丹琉斗篷一卷,将卷轴放出的浓烟和
细针一并卷起,然后挑起眉峰,「原来是个倭贼!难怪好色成性,卑鄙下流!」
说着长刀再次劈来。
程宗扬不知道让真正的飞鸟熊藏对上这丫头,还有什么忍术能用,不过他知
道自己该倒霉了。
刀风在殿内激荡,那张坐榻被长刀扫中,碎木像子弹一样飞溅开来,有几块
飞出数丈,撞在计好藏身的橱柜上,「嗒嗒」作响,柜门被震得打开一线,露出
里面的小太监。计好两手堵着耳朵,惊恐地看着这边,接着橱门又弹了回去。
程宗扬一手伸在怀中,摸到那只光秃秃的剑柄,他心里一动,正要拿出来,
忽然「叮」的一声,角落传来一声清越的铃声。
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墙角那只血色斑斓的玉瓶被碎木击中,微微摇晃,瓶
口飞舞的暗影震荡着,似乎随时都会散开。
程宗扬拼了老命一声大叫,「附!」
一股森冷的气息从脚下升起,身边破败的宫殿微微一晃,仿佛被无形的力量
扯得扭曲。
镂刻着飞龙偃月的长刀在离胸口寸许的位置停住,青森森的光芒在刀锋微微
晃动,令程宗扬肝胆欲裂。让这东西砍中,自己这一腔五公升的热血就等于一次
性全捐献了。
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云丹琉玉容沉静如水,鬈曲的发梢微微震颤,她牙关
紧咬,双手紧紧握住长刀,似乎正处于极大的痛楚中。片刻后,她长刀一退,闪
电般朝旁边砍去。
在云丹琉身旁,多一个朦胧的幻影,依稀就是刚才那个在难旦妖铃上曼舞的
倩影。不过这时已经长到数尺,颜色也更淡。
冥冥中,仿佛传来一丝轻快的笑声。在刀锋劈中的刹那,幻影像被风吹起一
样飘飞起来,一边张开柔美的双臂,温柔地朝云丹琉颈中拥去。
云丹琉神情冷峻,偃月刀在身侧怒龙般翻滚挥舞,不时用肘、膝甚至秀发攻
击,试图摆脱身边的幻影。那个影子却仿佛黏在她身上,无论她攻势再凌厉,总
能无孔不入地欺近她的身体。每次幻影空灵的纤手拂中她裸露的肌肤,云丹琉都
像被火烫到一样浑身震颤。
这完全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没有形体的幻影像幽灵一样在云丹琉身侧轻盈
地飞舞,无论她刀法再凌厉,都无法对幻影造成伤害。渐渐的,那个美妙的幻影
攀住云丹琉的手臂,一部分与她的身体融合。
程宗扬心有余悸地退到门侧,把匕首横在胸口。情急之下,他召唤出幽冥宗
世传秘宝都卢难旦妖铃中的阴魂,施术的相龙已经被云丹琉干掉,天知道这阴魂
附在她身上有什么后果。
一柱香时间后,飘渺的阴魂已经有一半融入云丹琉体内,云丹琉眼神虽然坚
毅,刀法却无可避免的开始散乱,虽然每出一刀都用尽全身力气,但想就这么把
阴魂逼出来,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程宗扬这时才终于放下心事,抹了抹头上的冷汗。眼前这位云家大小姐奋力
与侵入体内的阴魂挣扎,她修长的美腿蹒跚着,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动
作越来越乱。
忽然那个空幻的倩影一荡,整个融入云丹琉体内。云丹琉露出惊欲绝骇的眼
神,手掌一松,偃月刀锵然落地。
程宗扬讶异地瞪着被阴魂附体的云丹琉,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眼前的长腿美女侧过脸,两手捏住白玉般的耳垂,手指一翘一翘,仿佛在给
自己带上一只无形的耳环。她表情似乎也被阴魂控制,露出少女一样的娇羞,与
刚才的狂暴相映成趣,只是眼中的怒火越来越强烈。
云丹琉愤恨地瞪着程宗扬,两手却不由自主地比拟动作,先一边一个带好耳
环,轻轻抚了抚,然后洁白的手掌沿着颈子高过圆耸的胸乳,再往下抚过细长的
腰身,然后从腰后抚过圆翘的美臀,仿佛一个艳丽的舞姬向主人展示自己胴体的
轮廓。
程宗扬情不自禁地吹了声口哨,看到云丹琉恚怒的眼神才赶紧收敛一些,呵
呵笑道:「大小姐,你真的误会了,其实我真是来救你的……」
云丹琉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自顾自扭动肢体。她心里羞愤欲绝。那个
卑鄙小人不知用了什么诡计,就在她出刀的刹那,仿佛有一个冰凉的影子倏然附
上身体。一番挣扎之后,不仅没有挣脱,还被它成功侵入体内。那股阴森的寒意
不仅控制了她的手脚,还控制了她面部表情、呼吸,甚至舌头。就在她不由自主
转动身体的同时,那股阴森的凉意还在体内,不住往心脉和脑际侵蚀。云丹琉可
以想像,一旦被这股妖异的气息侵入脑际,连神智也被占据,自己就会变成一具
傀儡,任人摆布。
云丹琉死死咬住牙关,竭力抵抗着寒意的侵蚀。忽然她喉头一甜,唇角涌出
一股鲜血。
程宗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本来抱着看笑话的心情正在得意,看到血迹,才
惊醒过来,连忙擦了把口水,安慰道:「别怕别怕!我这就给你解开--可先说
好,你不能再拿刀砍我啊!好了,听我命令--」话到嘴边,程宗扬突然呆住了
。施放咒语的「附」字,自己记得挺清楚,解除咒语那个字,好像是……
程宗扬翻着眼想了半天,这边云丹琉又吐出一口鲜血,脸色变得苍白。
程宗扬心里发急,自己是来救人的,真把她搞死,自己只好剖腹谢罪了。
亲娘啊,解除的咒语到底是哪个?
解除,解除……程宗扬朝云丹琉一指,「解!」
云丹琉身体一震,手指抬起,勾住银甲的环扣。她身上那副银甲甲片材质奇
异,鱼鳞状的甲片又薄又韧,既泛着金属的光泽,还有着金属所没有的弹性。张
开的胸甲宛如龙爪,攀在她丰挺的雪乳上,与胴体的曲线紧密地贴在一起。这时
环扣一松,胸甲随之弹开,露出甲内雪团般的美乳。
「错了!错了!」程宗扬一叠声叫道。谁知道「解」是解衣服的意思?完全
是误会!
可面前的少女仍没有停住动作,她一只一只解开银甲的环扣,胸甲越来越松
弛,几乎能看到那团浑圆的雪肉顶端诱人的红嫩。
程宗扬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傻乎乎张大嘴巴,看着云大小姐在自己眼前解甲
露体。银甲还剩最后两个环扣,就要从云丹琉胸前滑落,只见云丹琉一手勾住环
扣,另一只手却奋力握成拳头,然后重重打在自己解甲的手腕上。
程宗扬几乎能听到腕骨碎裂的声音,云丹琉奋然一击,打伤了自己左腕,那
件胸甲终于没有全部解开。云丹琉吐出两口血,终于重新控制住右手,可这丫头
真够烈性的,对自己下手都这么狠……
「别急!别急!」程宗扬一边大叫,一边飞快地思索着,不是解除,那会是
什么?
从头开始想,自己把阴魂弄到处云丫头身上,这会儿又想让阴魂从她身上脱
离……程宗扬脑中一亮,大声叫道:「脱!」
云丹琉玉手绷起青筋,眼底透出一丝绝望。她身体猛然一挺,然后拖着受伤
的手腕伸到裙内。
为了便于在船上行动,她裙子是一条简易的三角巾,一侧垂到膝间,另一侧
被扇贝系住收到大腿处。她受伤的手掌在扇贝另一侧,这时伸到裙内,腿边碧蓝
的丝绸被拉起,两条白玉般的美腿笔直伸出,在珍珠般的莹光下熠熠生辉。那两
条美腿的比例接近身高一多半,又长又直。雪滑圆润的大腿紧紧并在一起,能看
到大腿根部那条窄小的亵裤。而那丫头就当着自己的面,用受伤的手掌勉强勾住
亵裤边缘,准备把它脱下来。
程宗扬双手抱头,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心里一个声音大叫:快制止她!另一
个声音则用更大的声音叫道:让她脱!
云丹琉只剩下右手受自己的意识支配,她右手紧紧拉住亵裤右侧,受伤的左
手拉住亵裤另外一边,双手角力的结果,是那条丝织的亵裤被扯得倾斜,一侧拉
到腰上,一侧则几乎褪到臀下,几丝乌亮而纤软的毛发从亵裤边缘翘出。
云丹琉美目透出骇人的恨意,她红唇颤抖着,被阴魂控制的舌尖却吐不出一
个字。
亵裤几乎被扯成一条斜线,勉强掩在腹下。就在云丹琉无法支撑的一刻,程
宗扬一把抱住她,两手抓住她亵裤边缘。云丹琉眼中的恨意被恐惧代替,但她的
软弱只有一刹那,接着瞳孔深处露出骇人的愤恨。
程宗扬咬紧牙,用尽全部毅力,使劲向上一提,帮她提上亵裤。心里暗道:
这么凶的美女也怕强奸啊。
「大小姐,你现在相信了吧?」程宗扬在云丹琉耳边道:「我真的是来救你
的。」
说着他忍不住抱怨道:「你长这么高干嘛?害得我还要踮着脚跟你说话。」
这会儿两人肌肤相接,程宗扬抱着云丹琉的腰,那丫头丰满的乳房正顶在自
己胸前,程宗扬凭经验判断,她乳房在C罩杯与D罩杯之间。和小香瓜比起来,尺
寸稍逊,但那种光润坚挺,饱满耸翘的形状,却别有一番美态。
程宗扬狠狠咽了口口水,接着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怪叫一声,拚命放
开云丹琉,紧接着那丫头裹着银白胫甲的膝盖就贴着自己阴囊掠过,剧烈的风声
令程宗扬阴囊收紧,胯下传来一阵强烈的蛋疼。只差那么一点,自己就可以尊敬
地称古冥隐前辈了。
云丹琉被阴魂控制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忽然一足点地,轻捷地转了个圈子,
接着右腿抬起,纤软的腰肢朝后弯折。她双腿修长而又浑圆,程宗扬估计她不穿
鞋子,身高就有一米八六,仅腿长就超过一米一。这时一条雪白的美腿用一个漂
亮的舞蹈动作抬高,白光光的大腿直直竖起,碧蓝如水的短裙荷叶般翻起,两条
白玉般的大腿交错分开,腿缝间,窄小的亵裤紧紧裹在下体,腹下那片隆起的部
位在薄丝下仿佛呼之欲出。
残破而荒凉的宫室内,一个美貌少女半裸着玉体旋转起舞。她上身松开的银
甲在胸前摇摇欲坠,两条雪白而修长的美腿时开时合,作出种种令人血脉贲张的
动作。她身高腿长,舞姿别有一番风情,此时足尖绷紧,像张开的玉扇一样抬到
头顶,笔直挺起,将光润如玉的美腿整个暴露出来,轻盈地旋转曼舞。修长的美
腿仿佛两条光洁的玉柱,在灯笼昏暗的灯光映照下,白花花的肌肤耀目生辉。
程宗扬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目睹到这样艳丽性感的大腿舞,一边两手本能地护
着裆部,一边眼都看直了。
眼前的美少女与自己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腰侧的扇贝、脚底的珊瑚、微蓝
的瞳孔、鬈曲的发梢,无不洋溢着浓郁的海洋风情,知道的能认出这是云家大小
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野性十足的女海贼在表演热辣的艳舞……
云丹琉扭动腰肢,碧蓝的短裙飞舞起来,露出大腿尽头那只雪滑的美臀,她
两手抚住雪臀,一边弯下腰去,忽然唇角又涌出一股鲜血。
云丹琉拼尽全力,在阴魂的侵蚀下挣得一丝空隙,然后俯下身,额头用力朝
地上的长刀撞去。
程宗扬扑过去一脚踢飞长刀,然后顺势滚到墙角,抓住紫玉塞子,一把盖住
瓶口。
云丹琉像被抽去丝线的木偶一样,跌倒在地。程宗扬松了口气,身上不知道
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湿漉漉都是冷汗,拿着那只妖铃的手都在发颤。
程宗扬把妖铃塞到怀里,先把偃月刀抢到手里,才小心地靠近云丹琉。
云丹琉失去血色的面孔一片苍白,程宗扬盖住妖铃的同时,附在她身上的阴
魂随即离体,她身体像被突然抽空一样,失去所有的力气,但呼吸渐渐平复,看
来并没有大碍。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程宗扬愕然抬首,只见一个禁军大汉杀气腾腾地闯进
庭院,笔直朝自己冲来。然后在离自己还有四五步的地方突然扑倒,露出背后一
把淌血尖刀,这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
程宗扬嘴巴还没合上,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随即飘了进来来。古冥隐看到地上
的云丹琉,眼中顿时露出喜色,他朝尸首瞟了一眼,接着出指如风,点中云丹琉
腰背几处大穴。
「古供奉!古供奉!」计好从橱中钻出来,连滚带爬地扑到古冥隐脚边,连
声道:「这位上忍太君可真了不起!小的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上忍大爷先骗住
云侍卫长,然后扔出一个卷轴,噗的一声,就把她的衣服扒干净了!」
古冥隐怔了怔,低声道:「这是什么手段?」
计好陪笑道:「上忍的手法小的也没看清楚--后来,这丫头就倒下了。」
古冥隐目光闪闪,打量着程宗扬,眼中犹疑不定。程宗扬汗流浃背,这才想
起来自己面具已经被云丹琉干没了,这会儿直接露出原形。
计好贴在古冥隐耳边道:「上忍这张脸也是假的,江湖险恶,他们忍者一次
要带三五层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古冥隐微微颔首,「相龙呢?」
计好谄笑道:「上忍太君嫌他武功太低,把他打发走了。是小的在旁边给上
忍大爷帮的忙。」
相龙的尸体被云丹琉踢到槐林里面,古冥隐没有看到,他抬起眼,尖声道:
「上忍好手段!古某佩服!」
计好磕磕巴巴说了几句,程宗扬点了点头,也用一串鬼话对付过去。计好扭
头,眼也不眨地朝古冥隐流利地说道:「上忍太君说,抓到这个女人很不容易。
如果不是小的在旁边帮忙,说不定就让他跑了。」
古冥隐笑道:「自然要给你记上一功。」
计好低头道:「小的不敢。」说着又小声嘻笑道:「这位飞鸟上忍可好色得
很,刚才就抱着云侍卫长,扒她下面的小衣呢。」
古冥隐尖声大笑。
程宗扬心里竖起大拇指,这死太监有前途啊。仗着两边语言不通,在中间大
肆扯谎,给自己表功。其实他一直堵着耳朵躲在橱中,直到柜门撞开,才偷偷看
到外面的情形。等古冥隐进来,怕主子指责他贪生怕死,才连蒙带诳编出这么一
套来。
自己的小命一时半会儿算是保住了,可让云丹琉这么一搅,本来救人的,倒
成了两边联手,把她生擒活捉。他同情地看了云丹琉一眼,那丫头紧闭双目,胸
口不住起伏,不知道她这时对眼前复杂的情形猜到了几分。
程宗扬指着那具专门奔过来死给自己看的尸首,「这个滴,什么滴干活?」
古冥隐阴恻恻道:「这厮冒充禁军潜入宫中,死有余辜。」
他将尸首踢得翻转过来,只见那人手中抓着一只硝制过的羊皮。上面涂抹的
银盐显出纵横的纹路。
古冥隐哂道:「影月宗贼心不死,三番五次遣人入宫。怎知本座在宫内所置
禁咒,正是为克制他们的影月之术而设。灵力越是敏锐,所受反噬越是凌厉。即
便影月宗宗主亲至,也难逃罗网!哈哈!」
程宗扬心知肚明,肯定是小狐狸不小心撞上禁咒,正好碰上影月宗的人也来
窥视,于是扯来顶缸。至于古冥隐,也未必不知道里面的差别,只不过在自己面
前不会漏出底细。
古冥隐俯身去抓取云丹琉,却被程宗扬挡住。
程宗扬大摇其头,「这个,我滴!」说着抱起云丹琉半裸的香躯。
古冥隐仰天笑道:「这贱人是上忍亲手所擒,自然是上忍收为女奴。」
程宗扬色迷迷在云丹琉屁股捏了一把,嘴唇不动地嘀咕道:「云丫头,听见
了吧?配合一点,咱们想办法溜出去。」
…………………………………………………………………………………
几乘坐辇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蜿蜒行来。几名小太监跟在辇后,前面挽着
红绸牵辇的却是几个半裸的宫女。
最前面一乘坐着古冥隐,中间一乘是半死不活的晋帝,程宗扬抱着云丹琉,
坐在最后一辆辇舆上,在他脚前卧着一个光溜溜的艳妇,此时正耸翘着肥白的雪
臀,被他摸得浑身乱颤。
这是古冥隐的主意,他摆开阵仗,邀程宗扬乘辇去昭明后宫处置云丹琉。自
己用脚后跟就能猜到,这死太监如此招摇,无非是想引萧遥逸出手。这一招对别
人也许行,对小狐狸……反正程宗扬是不抱半点信心。
从古冥隐的举动里,看得出黑魔海确实对星月湖八骏忌惮万分。老太监已经
知道玄骐的存在,更肯定他就潜在宫中,却迟迟不敢与他正面硬撼,出动人手围
杀这只小狐狸。除了对星月湖八骏的身手深具戒心,还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古
冥隐在宫内人手不足。除了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太监,并没有什么得力的手下,
否则也不用千方百计地集中力量,来应付近在咫尺的萧遥逸。
作出这样的判断后,程宗扬心头大定,甚至有些盼着小狐狸现身,赶紧让自
己从这个已经变得不好玩的局里解脱出来。
不过老太监的举动,却在无意中把程宗扬狠狠吓了一跳。他刚把穴道受制的
云丹琉抱到辇上,那个小名芸娘的周太后便被小太监带着出来。见到他的面孔,
太后像见到鬼一样,险些当场叫出声来。程宗扬当机立断,冲过去一把抱住她,
狠狠吻住她的小嘴,就像色中饿狼一样,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拖到辇上,扒掉她刚
穿上的衣服,在她光滑的肉体上大肆揉弄。
看到程宗扬急色的样子,那些小太监都背过脸偷笑。古冥隐瞪了手下一眼,
让他们免得激怒贵客,然后吩咐起辇。
晋国很少有轿子,至少在建康城,人们使用的交通工具大多是牛拉的车。宫
里的坐辇与石胖子完全由人力抬行的步辇不同,辇下装有轮毂,前面系着绸制的
挽索,由人力牵引。
车轮在鹅卵石上颠簸,掩盖了辇中的声音。程宗扬用装神弄鬼的口气在太后
耳边阴声道:「我是上天仙使……能有千般变化……化……化……」
那美妇畏惧地收拢身体,刚认出他时的惊愕被深入心底的信任化解。程宗扬
松了口气,又担心她说出什么,漏了自己的马脚,索性让她头前臀后地趴在自己
脚边,手指放在她臀间,反覆刺激她的G点,让她顾不得起疑。美妇早已神智沉
迷,这时撅着屁股像个淫娃一样扭臀乱叫,已经浑忘了他就是自己在舟中接过的
客人。
不过自己这点下流举动,可一点不差地全都落到云丹琉眼中。那丫头目光中
的鄙夷、憎恨、厌恶、愤怒……足够把自己埋了,再立个碑。
「妈的!要不是为了你这丫头片子,我用得着这么做嘛!」程宗扬在云丹琉
耳边道:「大小姐,我求你了,你就信我一次……」
云丹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程宗扬连忙凑过去,「什么?」
云丹琉银牙一紧,毫不客气地咬住他的耳垂,几乎把他耳朵咬下来。
程宗扬目眦欲裂,硬生生把惨叫声吞到肚里。手指紧紧抓住云丹琉的大腿,
痛得热泪盈眶。
「松口……」程宗扬竭力装出好色如命的表情,一手抱着云丹琉,一边摸着
美妇白花花的屁股,脸上淫笑满面,口气却几乎声泪俱下。
云丹琉死死咬住他的耳朵,毫不松口。程宗扬拔出手指,嘶声恐吓道:「摸
你脸!」
指上温热的液体几乎滴到云丹琉脸上,那该死的丫头才松开牙齿。
「我干!」程宗扬在心里痛骂一声,急忙摸了摸耳朵,上面两排牙印,痛得
钻心,幸好还是完整的。
古冥隐尖笑声遥遥传来,「那贱人烈性得紧,上忍莫急,一会儿到了宫中再
慢慢炮制她!」
计好刚凑过来准备翻译,就被心情极端恶劣的程宗扬挥手赶开,「八格!」
计好咽了口吐沫,乖乖滚到一边。
程宗扬瞪着云丹琉喷火的眼睛,然后抱住她的粉颈,毫不客气地反咬过去。
妈的,我都吃了几次亏。再这么忍了,可太便宜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海盗!
云丹琉发丝间有股淡淡香气,让人想起阳光下的碧蓝的海面。她白嫩的耳垂
软软的,像玉坠一样又滑又凉,上面扎了一个小小的耳孔。因为还是未出阁的少
女,依照六朝的规矩,只镶了一只小小的玉石耳钉。这会儿含在口中,在舌尖滑
来滑去,没几下把自己心里那点火气给滑没了。本来想咬一口泄恨,渐渐舍不得
松口。
云丹琉穴道被制,无法挣扎。好不容易程宗扬吐出她被吸红的耳垂,才看到
那丫头几乎喷火的目光。
程宗扬咳了一声,有些尴尬与她拉开一点距离,刚想开口,这边光着身子的
美妇依偎过来,媚声道:「仙使太君,奴婢给你品箫好不好?」
让晋国太后给自己品箫,感觉肯定不坏,但当着云丹琉的面,自己宁愿表演
切腹,多少还壮烈一点。
程宗扬淫笑一声,装作把她抱在怀里,指尖却在她耳后的凤池穴用力一按,
让她昏睡过去。
「我真是来救你的,只不过被这些人误认为忍者。大小姐,都这时候了,你
总该相信了吧?」程宗扬嘴唇不动,悄声道:「一会儿我解开你的穴道,咱们见
机行事。这些人里,就那老太监一个硬手,其他都好打发。你逃出去别回家,直
接去玄武湖。那里有人等着……」
云丹琉身体紧绷,眼神却不住变化。程宗扬松了口气,只要这丫头不倒打一
靶,自己脱身的把握就多了几成。
第三章
昭明宫东北,有一处独立的宫殿,虽然属于后宫的一部分,却紧邻华林园,
相当于独占了三分之一的后宫。庭前陈设雅致而又珍贵,玉马金鞍,珠帘翠幕,
显示出宫中妃嫔非同一般的荣宠。
坐辇进入宫门,太阳穴的伤痕传来一阵轻微的跳动。自己的生死根除了能转
化死气,对灵力、法力之类的波动也异常敏感,只不过感应能力与修为深浅密切
相关,同样的波动,换作半个月之前,也许就忽略过去。至于这处宫殿本身,很
可能另外设有一重防止外人窥视的禁咒。
但很快,程宗扬就发现自己错了。越过宫门的同时,耳边便转来一阵哀嚎。
「张少煌!你这个畜牲!我的儿子啊!」那人哭嚎着破口大骂,就像一头负
伤的野兽,声音凄厉而哀痛。
程宗扬心里一沉,已经听出是谁的声音。
进入宫内,古冥隐神情明显松弛许多。整个晋宫都死气沉沉,唯独这里不仅
有人看守,而且还都是劲装大汉。那些人穿着黑色的布衣,背弓挟矢,占据了宫
内最险要的几处位置。无论把守哪个位置,他们都是两人一组,或是对面,或是
背靠背,不留任何死角。这些汉子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明显的军人气质,目光虽然
落在那些宫女半裸的胴体上,却仿佛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鹰隼般的目光只在
她们手足处停留,审视她们是否有异常举动。
程宗扬暗叫不妙,自己在外面已经留心,可角楼上明明空无一人,谁知一进
来就看到这些人在楼上游弋,看来这里的禁咒不仅针对影月宗,还兼有匿声藏形
的功效。自己这下算是真正踩到老虎牙齿上了。
古冥隐仿佛没听到宫室里传来的哀嚎,一直来到宫后的小院,才停下坐辇。
他先让人把晋帝送到旁边一间小室守护起来,接着芸娘也被赤身裸体地送进去。
作为晋国的君主和太后,这两个人是极具份量的筹码。晋帝的份量不用说,一旦
晋帝驾崩,无论挑选继承人,还是听政,都需要太后的下令才名正言顺。
庭中与外面的宫殿只隔了一道院墙,哭嚎声不断传来,像发疯一样拚命咒骂
张少煌和桓歆,哭叫自己屈死的儿子。
看见程宗扬不自在的表情,古冥隐道:「太君不必理会。那人家里的妻妾儿
子都被人杀了,痛极攻心。」
徐敖果然在这里,而且还知道是张少煌在外面干的事。但程宗扬担心是另一
人事--这帮死太监没见过自己,徐敖和自己可不陌生,如果被他撞见……
那老太监手法奇异,程宗扬一路好不容易才解开云丹琉两处穴道,这会儿动
手无异于痴人说梦,只好硬着头皮,抱起云丹琉进入室内。
那间宫室外面看着普普通通,里面却阴森之极。房门是用厚重的楠木制成,
比一般房门厚了一倍,四壁挂满刑具,中间一只火炉,放着烧红的烙铁,地上溅
满未洗干净的血迹,不知道是不是云家那位死士的血。
室内正中放了两张圆凳,古冥隐与程宗扬分别坐下,计好在旁等着翻译,另
一个小太监朱灵宝闩上房门,笑嘻嘻看看程宗扬,又看看她怀中的云丹琉。
古冥隐扬起脖颈,对计好道:「上忍太君对云家这位大小姐爱不释手,一路
抱着,连放下也不舍得。」说着他尖声道:「这几句不用译了。告诉上忍,他喜
欢便尽管抱着。」
计好叽哩咕噜说了几句,程宗扬顺势抱得更紧,手掌贴在云丹琉背后,帮她
打通穴道。
古冥隐阴恻恻道:「云侍卫长。你们云氏商贾世家,因为捐资有功,才破例
允许一人出仕。晋国商贾数万,唯独你们一家得此殊荣,却不思报效,反而与临
川王勾结,阴谋作乱--灵宝!解了她的甲!」
朱灵宝狞笑着刚要举步,忽然愕然回首。
一股诡异的气氛在室内弥漫,古冥隐的狞笑也仿佛僵在脸上,直直瞪着那扇
木门。
突然间,厚重的木门毫无征兆地被人一脚踹开,力量之大,像是要硬生生拍
进墙里。那个站在门后的小太监连屁都没放,就那么直接在众人眼前凭空消失,
「呯」的夹在门板和墙面之间。过了片刻,才有一股可疑的血肉混合物从门下淌
出。
不光程宗扬,连古冥隐都看傻了。萧遥逸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脸
温柔地进来,轻声细语地说道:「哟,原来是古公公啊。」
古冥隐愣了片刻,接着脸上变色,袖中蓦地飞出一柄飞刀。
小狐狸斯文得就像前来赴宴,鬼知道他是怎么溜进来的。眼看飞刀就要刺中
心口,萧遥逸露出一丝狞笑,「呸」地一口唾沫,就那么把飞刀唾到一边,然后
一手拽开衣领,拍着脖子,口沫横飞地叫道:「看到了吗?有种朝这儿砍!死太
监!跟我斗!我玩死你!」
程宗扬险些乐出声来。那小子架式实在是拉风坏了,气势更是嚣张到极点,
一眨眼就从一个贵公子变成个老兵痞,硬是把老太监给镇了。
古冥隐再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舍易取难,直到此时才出手。自从一年前古冥隐
利用晋帝长年沉溺酒色,把内宫牢牢控制在手中,原以为就能为所欲为。直到那
时,他才真正领教晋国世家大族的强悍地位。
那些世家大族不仅声望显赫,手握实权,而且都是些的该死政客。最古怪的
一次,莫过于他搭上徐敖这条线,准备借助徐度手下的州府兵。到现在古冥隐还
不明白,一连串自己亲手颁布的诏命之后,徐度怎么就莫名其妙丢了兵权,而接
任的成了他作梦都没想到的谢万石,眼睁睁看着州府兵这只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
了,一点痕迹都没有。
萧遥逸的突然现身,带给古冥隐的惊怖远比程宗扬见到的更强烈。他目光不
住变幻,而旁边的计好更是傻盯着木门,两腿直打哆嗦,连裤子湿了一片也没发
觉。
萧遥逸凶狼一样扭过脖颈,指着程宗扬叫骂道:「倭贼!滚回你的洗脚盆里
去!」
程宗扬腾地起身,梗着脖子叫道:「八格!」气势比起萧遥逸毫不逊色。
古冥隐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尖声叫道:「上忍拦住他!我去叫人!」说着身
形一晃,就那么撞碎后窗,落荒而逃。
计好打了个尿战,顾不上给程宗扬翻译,就紧跟着钻窗而出。
室内腾起一团诡异的烟雾,接着兵刃撞击声不住传来。
程宗扬朝后窗干了一个卷轴,「死狐狸,你怎么来的?」
「容易!跟着老太监的坐辇就进来了。」萧遥逸嘿嘿笑了两声,「程兄好艳
福啊……」
「少啰嗦!」程宗扬道:「能不能解开?」
萧遥逸搭住云丹琉的脉门,「能!」
「还不快解!」
「给我半个时辰。」
「我干!」
萧遥逸叫道:「幽冥宗这手法本来就不正道。这几处穴道还是最难的,你在
建康城打听打听,半个时辰能解开,我是独一份!」
程宗扬把刀丢给萧遥逸,「使劲敲!用力一点!」说着解开外面的皮甲,反
过来把云丹琉的身子裹住。
萧遥逸一脸纳闷,「你这是干嘛?」
「免得你的脏手乱摸!」
萧遥逸叫起屈来,「哪儿脏了!再说了,凭什么许你摸就不许我摸?」
「少废话!」
程宗扬把云丹琉丢给他,简单说道:「死太监把宫里都控制住了。不用管,
没救了。这里他们人多,你先走。我身份还没泄漏,一会儿混出去。」
萧遥逸搓着手,跃跃欲试,「急什么?不如杀了那老狗。」
这也是一个选择,只不过多了一个不能动的云丹琉,这个选择就太冒险了。
「保命要紧。反正他的底细咱们也摸透了。先救人,回头再来收拾他们。」
程宗扬又问道:「外面的人怎么回事?」
「没听到过风声。不过都是荆州口音,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招募的。」萧遥逸
道:「还有一个时辰才天亮,这会儿走太早了点吧?」
程宗扬疑惑地说道:「小狐狸,你又打什么歪主意呢?」
萧遥逸胸有成竹地说道:「只要咱们撑到天亮,就赢定了。」
「不会吧?」
萧遥逸神秘地一笑,「怎么样?一起玩玩吧?」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不好。我现在还能瞒他们一会儿--古冥隐背后到底
是哪位王爷,还没摸底。」
萧遥逸道:「好吧。那倭贼的尸体我帮你处理了。只要别正面撞上徐敖,你
留这儿过夜都没事。」
程宗扬警告道:「别胡来,照看好云大小姐。掉根毛我都跟你没完!」
萧遥逸朝他翻了个白眼,口气却激昂慷慨,「程兄放心!小弟就是这条性命
不要,也要保住大小姐周全!」
程宗扬朝他竖了竖拇指,把衣服撕烂几道,然后沉腰坐马,摆好姿势,「把
我踢出去。轻点!」
「好咧!」
萧遥逸把云丹琉扛在肩上,然后侧身一个旋踢,程宗扬像炮弹一样从破碎的
窗洞疾飞出去。
「干你妹啊!」程宗扬心里惨叫道。
外面人听着房内的恶斗声,看到连古冥隐也铩羽而出,不禁对这位东瀛忍者
佩服到极点。这会儿飞鸟上忍突然衣衫破碎地从窗口飞出,几名小太监连忙道:
「上忍小心!」说着抢过去扶住他,没想到他身上的力道极大,顿时被撞得跌倒
一片。
古冥隐一把托住他的手臂,化去他身上的力道。那死狐狸力道真不小,程宗
扬险些吐血,捂着胸透不过气来。
一声龙吟般的清啸响起,萧遥逸一掌破开房顶,扛着云丹琉飞身而出,接着
足尖一点,立在檐角,飘摇的身姿潇洒出尘。
四面角楼的汉子挽起弓弩,古冥隐脸色阴沉,紧盯着萧遥逸。
「玄骐!」
萧遥逸大模大样地捋起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手臂,一身痞气地叫道:「我
怎么不记得有你这只鸟呢?新来的吧?牵条倭狗就想跟小爷死磕?老阉贼,你还
嫩了点!」
古冥隐脸色铁青,正要开口,只见萧遥逸扯开喉咙,朝远处大叫道:「失-
火-啦……」
众人这才发现,室内的浓烟不仅没有散开,反而越来越浓,不时有火苗从浓
烟中腾出。
死狐狸这一手真够辣的,如果不是声音和光线被禁咒阻隔,外面的禁军见到
火光,立刻就会闯入宫禁救火。不过这会儿,萧遥逸放的火只能给古冥隐添点小
麻烦。
古冥隐冷着脸尖声道:「放箭!」
弓弦声接边响起,檐上顿时箭矢横空。萧遥逸正在得意,突然一声惨叫,被
一枝利箭射中小腹,身体晃了几晃,然后头下脚上地倒跌下来。
那些汉子显示出与寻常武士截然不同的配合能力,十余名箭法精强的汉子两
两守住角楼,剩下的迅速分成五人一组在宫内搜索。这处宫殿紧邻华林园,宫墙
完全是比照城墙的规格建造,角楼、城堞俱全。这时宫门紧闭,萧遥逸除非敢硬
闯,绝没有任何漏洞可以溜出去。
一组军士迅速接近萧遥逸失足的位置,片刻后,一片刺眼的雪光蓦然亮起,
当先两名汉子当场毙命,后面三人来不及撤出,就被萧遥逸左冲右突斩杀殆尽。
古冥隐两手拢入袖中,青衣透出一团黑气。程宗扬暗叫可惜,自己如果有刀
在手,肯定能杀这个老太监一个措手不及。他吸了口气,然后闷哼一声,吐出一
口鲜血,坐倒在地。
古冥隐阴声道:「扶上忍去休息。立即传讯,玄骐已经出世!」
一名小太监奔出去传讯,计好扶起受伤的东瀛上忍,送他到旁边休养。
萧遥逸咬住滴血的长刀,狞然一笑,闪身掠入滚滚浓烟中。
程宗扬咬破的舌尖火辣辣直痛,装作虚弱的样子跟着计好走入大殿。
哀嚎声从殿内断断续续传来,这时已经是寅初时分。精巧的宫室内,一盏九
层的灯塔光焰摇曳。徐敖侧身对着殿门,骑在一个美妇臀上,一边挺动身体一边
嚎啕大哭,不时抬起手掌,用力抽打着美妇雪白的屁股。
那美妇长发委地,乌亮的发丝光可鉴人,更衬得胴体白滑如玉。她低着头,
竭力迎合着阳具的进出,让徐敖发疯一样在她体内发泄自己的痛恨和悲愤。
徐敖没有理会进来的两人,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抓住美妇的秀发,把她扯得
扬起脸来,唾骂道:「该死的贱人!你们张家人都是畜牲!」他嚎啕道:「死贱
人!我念着你的好,在鹰愁峪对张少煌手下留情--你弟弟那狗才!竟然杀了我
全家,我的儿子啊!」他哭嚎着,一边泄忿一样抓住美妇的雪臀,用力乱拧。
张少煌的亲姊,晋帝最宠爱的妃子,曾与自己有过两番云雨的张贵妃,赤裸
着白美的肉体伏在地上,痛得花容失色。
她软语哀求道:「徐爷节哀,奴婢弟弟不晓事,做出这种事来……王爷已经
吩咐了,是张家害了徐爷家人,奴婢给徐爷当妻作妾,待肚子大了,再给徐爷生
一个听话的儿子……」
「贱人!」徐敖哭叫道:「我干死你这个贱人!干死你!」
「飞鸟大爷,你在这里休息。」计好压低声音笑道:「徐爷快得很,一会儿
就完事。」说完他才想起来,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怎么忘了?那个……
飞鸟大爷,阿呷……」
计好叽哩咕噜说着,徐敖听到声音,像饿狼一样扭过头,瞪着血红的眼睛叫
道:「计好!什么事?」
计好连忙叉手道:「回徐爷,有人闯进来了,听说是星月湖的人。」
徐敖哼了一声,显然对星月湖的来路不怎么清楚。
「……听人说,那人是什么小侯爷……」
徐敖猛地挺起身,身下的美妇被他一顶,撞在地上,绽开的雪臀间淌出一股
液体。徐敖披衣抓起佩剑,疯了似的朝外闯去。
计好看看程宗扬,又看看徐敖的背影,急忙追过去,「徐爷!徐爷!供奉吩
咐过,你不能露面……」
第四章
殿内只剩下程宗扬和远处赤裸的妇人。程宗扬原想诈伤接近徐敖,逼问出那
位王爷的底细。谁知徐敖一听小侯爷三个字,就像苍蝇见了血,拦都拦不住。
那位张贵妃玉体横陈,无力地伏在地上。她丰美白滑的肉体被打得发红,肩
后的雪肌像被咬过一样,渗出血迹,却依然艳色倾城。难怪在美女如云的宫中,
仍能深得晋帝的宠爱。
一件衣服落在身上,虽然有些破烂,沾满汗味,而且质地粗糙,但上面暖热
的体温,却让赤裸的美妇情不自禁地拥紧那件敝衣。她抬起眼,目光顿时一闪。
程宗扬抢先道:「我是上天派来的仙使!」
张贵妃看着他,「我认得你。你是舟上嫖过我的客人。」说着她想了起来,
恍然道:「你是从盘江来的程少主。」
程宗扬阵脚大乱,没想到没胡弄过去,反而弄巧成拙,被她揭了个底儿掉。
「别乱说啊。」程宗扬慌忙道:「我们没见过的。」
丽娘挽着那件衣服,忽然一笑,媚态横生,「奴家怎么会忘记呢。公子阳物
又暖又热,那次奴婢前后两个浪穴都被公子用过,干得奴婢身子都要化了呢。」
她在衣服上嗅了嗅,「就是这样的味道,阳光一样热热的……」说着她抬起眼,
似水眼波落在程宗扬脸上。
程宗扬哑口无言,既然露了底,也不用装了,赶紧有多远逃多远吧。他认真
说道:「你如果相信我,就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只要能躲过明天,一切都过去
了。知道了吗?」
丽娘目光不住变幻,眼中的媚意渐渐褪去,变得凄惶无助。
程宗扬看着她的眼神,突然醒悟过来,低声道:「你没有服药,是吗?」
丽娘畏惧地抱住衣服,半晌道:「服了。但和她们不一样……我怕……」她
拉住程宗扬的裤脚,低泣道:「带我走好吗?好多人都被他们打死了……」
带上她只会死得更快。程宗扬道:「别怕。你只要找个隐藏的地方躲起来,
他们这会儿顾不上找,过了明天就好了。」
程宗扬不知道萧遥逸是不是能说到做到,但只能这样安慰她。
丽娘果然是个聪明女子,点了点头,松开手指。
程宗扬正要离开,突然停下来,「古太监背后是哪位王爷,你知道吗?」
丽娘身体抖了一下,畏惧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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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伏在殿宇最高处的檐角下,盯着宫门的方向。最好的机会出现在黎明
前一刻钟,萧遥逸接连击杀两组武士,以身中两箭的代价,硬生生踢开大门。可
程宗扬偷袭一名武士时被缠住,错过了这个机会。
程宗扬换了一身抢来的劲装,一个多时的搏杀中,萧遥逸成功地将内宫搅得
鸡犬不宁,程宗扬则在暗处伏击。他两次抓到活口,但都没有逼问出到底是哪位
王爷。连程宗扬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荆州口音的汉子个顶个都是死士。
萧遥逸在这片十余亩的宫禁中神出鬼没,有时带着云丹琉,又几次把她藏起
来,孤身犯险。直到黎明前萧遥逸最后一次出手,已经解开穴道的云丹琉突然现
身,以偃月刀连斩数人合力,才在老太监眼皮底下硬闯出去。
阳光给远处的宫阙涂上第一抹金黄的光辉。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杀戮却刚
刚开始。
踏着初升的阳光,萧遥逸重新驰回宫城。短短一刻钟内,他已经脱去满是血
污的黑色水靠,换上一身红白相间的崭新戎装。萧遥逸官职不过羽林郎,但那顶
金冠却彰显出他耀眼的身份,此刻在他的白水驹上指挥若定,丝毫看不出身负箭
伤。
程宗扬对小狐狸的果断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星月湖八骏没有耽误一丝一毫
的时间,在宫内大闹一夜之后,赶在黎明前脱身,迅速召集禁军,以少陵侯的名
义,对内廷展开攻击。
兵甲精良的军士组成阵列,高呼着「除妖孽,拥帝室」的口号,同时攻打太
初、昭明二宫。古冥隐身边除了几个小太监,根本没有人手,不到半个时辰,太
初宫便即平定,数千军士随即闯入昭明宫,包围了最后一处宫殿。
小狐狸没有任何迟疑,刚一脱身,立即反击,甚至连口号也编了出来,直指
宫内妖人劫持主君,号召禁军为王前驱,清除妖孽,戡定平乱。要说这小子没有
事先准备,打死程宗扬都不相信。
从发现临川王的野心开始,那小狐狸就有意识地利用自己,但程宗扬并没有
多少生气的感觉。萧遥逸的目的只有一个,抢在所有人之前动手,占据主动。他
想过萧遥逸会摊牌,却没想到他会摊得这么快,这么猛,没有给对手留一点喘息
的机会,也没有给他自己留任何退路。
起兵攻打宫城,即便真是救驾,也形同谋反。何况小狐狸并不那么干净。萧
遥逸走出这一步,已经退无可退。程宗扬不知道小狐狸还有什么底牌,能让他有
把握稳赢。
这会儿程宗扬才明白萧遥逸为什么说撑过今晚就赢定了。古冥隐挑选的这处
宫禁虽然城高墙厚,但那些黑衣汉子经过一夜的搏杀,已经露出疲态。
辰时一刻,厚重的宫门终于洞开,禁军最精锐的具装铁骑驰入宫禁,短短时
间内,就用弓箭和长戟清除了所有的抵抗。
程宗扬长身而起,拨开一支袭来的箭矢,叫道:「死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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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策划了三年。」萧遥逸道:「坦白地说,这件事孟大哥并不同意,
是我一意孤行。」
程宗扬摊开四肢,倒在榻上,「太冒险了吧?如果晋帝在你手里咽气,我看
你怎么收场。」
「只要有太后诏命,随时可以拥立新帝。」萧遥逸不在意地说道:「桓家已
经与我萧氏联手,诏命一出,桓家控制的六州立刻会响应。张少煌和桓歆杀了徐
敖一家,张家也是我囊中之物。三家联手,未必没有胜算。」
萧遥逸从衣内扯出一条白绫,上面血迹已经变成乌黑,他解开甲衣,将带毒
的箭创重新裹住,微笑道:「这时候桓老三应该已经进入东府城,请王丞相入宫
面驾了。」
程宗扬道:「大小姐呢?」
「她走了。」萧遥逸举起手,「程兄你尽可放心,我绝对没有监禁大小姐的
意思。说实话,就算云家和临川王加起来我也不在乎。说到底,云家只是商人,
对这种事不在行。一两千的乌合之众,我只用五百骑就能杀他们片甲不留。易彪
的北府兵算劲敌,但六百人对我的八千禁军,能掀起什么风浪?」
萧五快步进来,他脸色虽然还有重伤未愈的苍白,却一改平常皮笑肉不笑的
模样,满脸精悍之气。他走到萧遥逸面前,挺起胸,脚后跟「呯」的一并,举手
向萧遥逸敬了一礼,「报告!」
萧遥逸已经收起血巾,举手向萧五还礼,「说。」
「桓家传讯,东府城空无一人。说今日休沐,王丞相一早便邀谢太傅、徐司
空等朝中重臣宴饮。」
萧遥逸眼角跳了跳,「宫里呢?」
「已经找到田氏、孟氏诸位妃嫔和几位皇子。」萧五道:「我已经让府中的
亲随护卫,但没找到陛下和太后。」
萧五的军礼不但充满阳刚之气,而且有浓郁的现代风格,让程宗扬生出一种
他乡遇故知的熟悉感。可以看出,岳帅给这支军队打下的深刻烙印。
程宗扬插口道:「你攻城的时候,老太监就带着你们那位陛下乘舟逃走了。
太后她们大概也在,」「往哪边去了?」
「隔着殿宇,我没看到。不过你猜呢?」
萧遥逸看着程宗扬。
程宗扬耸了耸肩,「石头城吧。那里有两万精锐水军,在建康能与禁军对阵
的,只有这支军队了。别忘了,徐敖在鹰愁峪带的就是石头城的州府兵。」
萧遥逸冷冷道:「如果他跑到那里,最好不过。」
看着小狐狸笃定的样子,程宗扬一怔,然后一拍大腿,「萧侯爷!」
执掌禁军的是少陵侯萧道凌,也是萧遥逸最大的本钱,可连禁军攻打宫城他
都未曾露面,只有一个理由:他要做的事比攻打宫城更要紧。
「不错,」萧遥逸毫不隐瞒地说道:「家父昨晚便去了石头城,随身带着镇
东将军的大印。当然,」他拿起徐敖来不及带走的镇东将军印,「马上就可以换
真的了。」
禁军和石头城水师大营都落入萧氏父子手中,难怪萧遥逸这么有信心。程宗
扬叹了口气,「死狐狸,你什么事都准备好了,还非把我扯进来干吗?」
萧遥逸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上次咱们兄弟在湖上把美论英雄,程兄那曲
狂歌,小弟记忆犹新。」他低声吟道:「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咳…
…咳……」
萧遥逸抚住伤口咳了几声,然后抬起头,挺胸昂然道:「岳帅曾说,人生最
大的快意,莫过于创造历史!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晋室早已德
衰数尽,就如同一个裸裎的粉头--不!一只熟透的果子!随手便可收入囊中,
这等天赐良机,程兄难道不想与我星月湖携手,一同创造历史?」
创造历史?自己从未想过。但小狐狸这番话豪情万丈,真让自己心动。创造
属于自己的历史,这样的机会几人曾经有过?而这个机会就在自己眼前,唾手可
得,说自己不心动那是假的。
但程宗扬仍然觉得不安。古冥隐背后那位王爷究竟是谁?古冥隐挟持晋帝和
太后,究竟是黔驴技穷,还是别有目的?小狐狸一脚把云家和临川王踢开,是不
是太自信了呢?
一名萧府亲随进来,与萧五同样的姿势挺起胸,双脚一磕,举手齐眉,向萧
遥逸致军礼,然后道:「已经找到阉贼的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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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的玄武湖,万顷碧波犹如翡翠,闪耀着粼粼金光。
一艘绘着龙纹的御舟在湖上飞驰,船首的古冥隐袖着双手,身形仿佛笼罩在
一层黑雾中。在他身后,四名黑衣汉子奋力操桨,镔铁般的手臂溅起大片大片的
水花,御舟箭矢般破浪前行。僵尸般的晋帝卧在船尾,被一个小太监看着。旁边
一个中年美妇披着一袭衣不蔽体的旧衣,眼中满是惊愕,正是晋帝的亲母,太后
周氏。
计好一脸烟灰,慌张地说道:「公公,徐公子被小侯爷扎穿喉咙,尸体已经
丢进火里烧掉了。还有,」他带着哭腔道:「那个东瀛来的上忍太君不见了。幽
长老要问起来……」
古冥隐阴森森道:「咱们自身难保,哪里理得着他!」他恨声道:「王爷棋
差一着,已经定好时辰将朝中重臣一网打尽,怎知被那小畜牲抢先一步!」他余
怒未消地说道:「王爷说的可是湖上吗?」
一名黑衣汉子沉着脸,用荆州口音瓮声瓮气道:「是哪。」
计好忽然尖叫一声,「船!船!」
数里之外的青溪口升起一面杏黄的旗帜,接着又是一面。来自石头城水师大
营的舰队出现在视野中,隐隐传来的鼓声撼动湖面。
晋军步骑逊于秦唐诸国,水师却是六朝强军。昨晚少陵侯萧道凌手持镇东将
军大印,进入石头城,接掌水师,随即调动舰队由秦淮河进入青溪,直逼宫城。
这时上百艘舰船组成的舰队正鱼贯驶入玄武湖。
从空中看去,数以百计的大小战舰络绎驶出青溪,在湖上列成战阵,仿佛无
数墨点,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大片水面。号角声起,舰队随即改变阵型,两翼加速
前出,宛如一弯新月,隐隐对远处的御舟形成合围之势。
「玄武湖只有青溪一条水路。」萧遥逸说道。他一旦出手就雷霆万钧,短短
半个时辰一举攻破宫城。由于计划周详,破城后他并没有全城大索,而是将力量
集中在宫内,同时调遣亲信,不动声色地控制城中要害。如果不是古冥隐携帝后
逃蹿,王茂弘又突然给自己放假,邀集朝中重臣出游,此时帝后将相俱在手中,
早已大获全胜。
萧遥逸盯着逃逸的御舟,命令道:「传令!禁军骑营全军出动,沿湖追逐。
若有妖人靠岸,格杀勿论。救回陛下和太后者,封侯!赏万金!」
禁军将领都是萧氏一手拔擢,对萧氏父子忠心耿耿,当即领命,带着骑兵飞
驰出宫。
萧遥逸道:「剩下的就是猫捉老鼠了。哈哈,我突然出手,固然是冒险,但
也打了这帮阉狗一个措手不及。黑魔海手伸得太长,力气可差了些。」
「别高兴得太早。」程宗扬眺望着远处道:「我看这事没这么顺利……」
「少乌鸦嘴!走!一起去捉那只黑老鼠!如果程兄运气够好,我名正言顺地
封你个镇南侯!」
程宗扬笑骂一声,与萧遥逸下城换乘快舟,与水师舰队会合。
这艘快舟只能容纳六个人,四名桨手操舟,程宗扬与萧遥逸立在船头。轻捷
的舟身像在水面飞翔一样,迅速与水师舰队拉近距离。
快舟与一艘满载军士的舰船擦肩而过,那艘舰船船舷高近三尺,沿着船舷设
有半人高的女墙,船舷下方开着一排圆孔,数十支长及丈许的船桨从孔内伸出,
舱内看不见面孔的桨手奋力操棹,整齐地击水前行。
女墙后,林立着精锐的水师军士,第一排是弓手,后面高大的戈手。他们手
持的长戈为便于水战都加长至丈许,锋利的戈首不仅可以杀伤敌人,同时可以钩
拉敌方的船只。船上是半封闭的木制棚顶,同样设置女墙,军士林立。程宗扬估
算了一下,这样一艘舰船,就有一百多名弓戈兵卒和近六十名桨手。棚上旗旛猎
猎飞舞,船尾建有高台,几名持旗军士在台上一边了望敌情,一边随时等待主帅
的号令。
萧遥逸见程宗扬看得入神,问道:「程兄对水师也有兴趣?」
程宗扬反问道:「这是什么船?」
「这是斗舰。与敌方的船只接近后,进行近战。」萧遥逸指着后面道:「那
是走舸。」
斗舰后跟着几条小船,船长不及斗舰的一半,宽度只有斗舰四分之一,形状
狭长。船上的军士不到二十人,舱内桨手却足有三十名。那些军士大多是精悍的
中年汉子,这些老兵身材魁梧,这会儿不紧不慢地跟着斗舰,神情间有种久历战
阵的轻松。
「往返如飞鸥,乘人所不及。」萧遥逸道:「若说斗舰是陆战的重装步卒,
这便是陆战中的轻骑。」
程宗扬第一次近距离目睹水战军种,斗舰的名声自己早已听过,却没想到是
这种结构,如同一座漂浮在水面的大房子,看起来颇为笨重。但由于桨手众多,
船尾又安装有舵,操纵起来灵便快捷。
忽然一个浪头掀来,快舟摇晃了一下。后方一艘舰船破浪驶来,它体积比斗
舰略小,但水面的部分更加高耸,船身全部蒙着生牛皮,船身除了划桨的棹孔,
还有两排半尺大小的圆孔,里面隐隐闪动着锋利的寒光。船首为利于冲撞,作成
犀牛角般狭长的形状,顶端包裹铁皮。船头和船尾各架着一张巨弩,就像一头在
水面奔腾的猛虎,露出锋利的爪牙。
「艨艟!」程宗扬脱口而出,接着又迟疑起来。在他想像中,艨艟应该是一
种巨舰,但眼前的艨艟舰除了蒙着牛皮,体积与斗舰相差并不大。
「不错,正是艨艟!」萧遥逸道:「艨艟以生牛革遍蒙船体,不惧矢石,破
舟覆师,无往不利,堪称水上铁骑。」
快舟进入水师舰队的阵列,在艨艟斗舰的缝隙间穿行。船只都以鼓声为号,
指挥棹手划桨,只听四面都是隆隆鼓声,犹如惊雷。忽然一片乌云般的阴影遮断
阳光,天空顿时暗了下来。
程宗扬回过头,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巨大墨字:飞云。
眼前的巨舰足有四五丈高,分为三层,船上城堞森严,木墙高耸,如同一座
巨大的水上城池。仅船舷伸出的桨棹就有三层,每一层数量都超过五十支,伴随
着隆隆鼓声,成排的桨棹每一次划动,都带起漫天水花,宛如暴雨滂沱。
半空中传来马匹嘶鸣的声音,程宗扬抬起头,看着这个时代航母级的巨型楼
船,难以置信地叫道:「哪儿来的马?」
萧遥逸道:「飞云舰有一支骑兵,只有一百多骑。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程宗扬咽了口吐沫,怪不得徐敖能调来骑兵呢。舰上专门设有攻战的铁骑,
这楼船干脆是把一座城池搬到船上。
「这是飞云,」萧遥逸指着右翼另一艘巨舰道:「那边的是盖海。都是三层
楼船。这是小的,石头城大营的大舰五牙、赤楼、帛兰都是五层楼船,最大的帅
舰余皇高十丈,足有九层,可载士卒三千人。在水上绝无敌手。」
程宗扬脖子都酸了,仍没看到能在舰上奔驰的骑兵,他嘟囔道:「弄得像城
池一样干嘛?好看吗?」
萧遥逸笑道:「说它是水上城池,一点都不夸张。除了骑兵,上面还有守城
用的擂木、滚石、铁刺。接敌之际,矢石激射如雨,寻常船只不等靠近便被击沉
了。」
「哪个呢?」程宗扬指着楼船上六支长近四丈,吊臂一样斜举的长杆问道。
「那是拍杆。」萧遥逸道:「前面悬的巨石重逾千斤。即便是艨艟,最多也
只能承受拍杆一击。」
远处传来悠长的号角声,所有的艨艟、斗舰、楼船、走舸同时鼓声大震,已
经摆好阵列的舰队猛然提高速度。浪花飞溅,鼓声四起。平静的湖面一时间杀机
弥漫,笼罩着战争的气息。
前面的御舟上,那四名桨手都被萧遥逸折腾了一夜,然后又一鼓作气划出数
里,这会儿速度不可避免的慢了下来。
远处一片礁群被芦苇环绕着,散落在方圆数里的湖面上。这样的礁群危机四
伏,一个不小心就会船毁人亡。但御舟却径直朝礁群驶去,如果御舟冒险从芦苇
间穿过,这样狭窄的水路,不仅追逐的楼船,连较小的艨艟斗舰也难以通行,只
能绕道。御舟就有机会摆脱追击。
船体狭小的走舸缓缓越过斗舰士卒林立的舰身,盯紧仓皇逃蹿的御舟,就像
一条条蓄势待发的苍狼,随时等待着张开獠牙,刺穿猎物的咽喉。
礁岛后方数里的湖面上,突然驶出一条宽阔的画舫。那条画舫是由两条船只
并在一起,比寻常船只宽了一倍。舫上的建筑足有三层,虽然比不上楼船气势宏
伟,但船篷两端挑起如同蕉叶,结构精巧之极。舫上朱栏翠幕,就像世家贵族用
来游湖览景的私舫。舫内人影穿梭不绝,远远能看到最上面一层的精阁中,数十
名宽衣博带的贵族正在宴饮吟诵,如同神仙中人。
正在疾驶的御舟立刻转向,加速驶向画舫。
萧遥逸眉峰一挑,「王茂弘!」
「不止吧,我看到徐老爷子了。」程宗扬眯着眼道:「旁边那个是谁?」
「哪个?」
「那个,五十多岁年纪,正在说话的。看起来很有气质那个。」
萧遥逸低骂一声,然后道:「那是谢太傅。」
程宗扬点了点头,「看起来很是神清气朗啊。咦?那是王处仲?」
「王丞相、谢太傅、王侍中、周仆射、徐司空、桓大司马、王驸马……」萧
遥逸一个一个数着,语带讽刺地说道:「江左名士重臣济济一堂啊。」
第五章
「森森连岭,茫茫原畴。」谢太傅依在茵席上,用低沉浑厚的声音咏哦道:
「迥霄垂雾,凝泉散流……」
王茂弘点着头,慢吞吞道:「这是太傅作的兰亭吧?好诗啊。」
谢太傅叹道:「出仕多年,诗文都荒废了。要说好句,郭璞的『林无静树,
川无停流』两句,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某每读此文,便觉形超神越。」
旁边一个文士抚掌道:「林无静树,川无停流,果然是好句!」
众人连连点头,称美不已。
远处的战船鼓声隐隐传来,席间一阵骚动。王茂弘看了一眼,手中把玩着一
柄玉如意,漫不经心地朝王子猷道:「五郎,今日有水军习练?」
那位禁军骑兵参军摸着脸颊,寻思良久才道:「湖上秋色正佳,这些士卒许
是踏秋而来吧。」
旁边几个听他说得荒唐,禁不住要笑,偏王茂弘听得认真,又把笑声吞了回
去。
王茂弘道:「我这眼睛也不济事了,太傅瞧瞧,是哪位带的士卒?」
谢太傅从容道:「旗号的萧字,似是少陵萧侯。」
王茂弘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吩咐从人道:「难得萧侯有心,请他过来一叙
吧。」
随从领命退去,众人猛然见到水师出现,多少有些紧张,此时见王丞相、谢
太傅谈锋如常,于是放下心事,重又喧闹起来。
谢万石也在坐,他自从丢了镇东将军大印,就在家闭门思过,这会儿强打精
神说道:「山川有秀色,举座多贤者。」
周仆射冷哼一声,「风景虽佳,奈何不得其主。」
此言一出,喧闹的席间气氛顿时一僵。
须髯满面的桓大司马丢下手里的葡萄,「在座的都是国之栋梁,桓某便直说
了吧。当今陛下昏浊溃乱,动违礼度,了无人君之相!宫里的传言诸位想必也听
过。陛下阳萎不能人道,便又信任内宠,竟然把几个未净身的小崽子收进宫里,
冒充内宦。」
司空徐度坐在一旁,自顾自举觥痛饮。侍中王文度变色道:「桓大司马!宫
闱之事,非人臣所宜言!」
桓大司马一句话顶了回来,「人主无私事!陛下宠信内宦,荒唐无行,外界
多有传言,那些贱役竟在宫内与妃嫔交奸为戏!作出这等丑事,陛下怎可再奉守
社稷,敬承宗庙!」
旁边有人应声道:「贵妃孟氏产子,群臣都上了贺表,却连孟氏自己也不知
道是与何人受奸成孕。生的竟是个杂种!」
「还有贵妃田氏!与小太监同睡一榻,形同夫妻。有人窥见那些小太监都是
未净过身的,宫闱之内,秽声百出!」
「宫中一岁购媚药数千贯,传闻宫人不肯行奸者,尽被灌入媚药,行奸后再
乱棍打死。」
「帝位有德者居之!陛下既然失德,自当退位!由群臣推立新帝!」
「陛下不能人道,以内宠之子冒充己子,一旦孽种继位,不仅令祖宗蒙羞,
更颂移皇基!吾等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
有人嚷道:「陛下当废!推立新帝!」
一年来,晋帝始终不曾露面,宫外流言四起,朝中早已群情汹涌,这时桓大
司马当先揭破,顿时都爆发出来。
侍中王文度和谢万石坚称传言不可信,谢太傅抱膝而坐,神情自若;徐度自
饮自食,一言不发;桓大司马与周仆射力主推立新帝。众人都是朝中重臣,此时
却吵嚷不休,甚至有人痛哭流涕。
一片混乱中,一直唯唯否否老好人一样的王茂弘突然张开眼睛,「呯」的一
声,将那柄玉如意在案上击得粉碎,厉声喝道:「我等身为朝中大臣!自当齐心
戮力王室,何至于口出废立!」
众人极少见过王茂弘发脾气,此时被他一喝,连一向自视极高的桓大司马都
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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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舟与画舫还有两里远近,中间隔着一片芦苇丛生的浅滩。
古冥隐盯着舫上一个身影,然后回头看去。后面几条走舸驶出阵列,像脱缰
的野马般冲波而来,但距离尚远,御舟有足够的时间与画舫会合。
古冥隐微微松了口气,尖声道:「快!快!」
湖水忽然分开,一道青森森的光芒宛如飞舞的蛟龙,从宁静的湖面下蓦然飞
出。狂猛的刀势如同破竹,将御舟拦腰斩为两截。
长刀从船身中段斩过,一名黑衣汉子躲闪不及,手臂被刀锋斩去半截,捧着
断臂发出惨叫。古冥隐所在船头去势不止,向前冲出丈余,船尾在湖面上打了个
转,然后朝断口倾斜过去。
竹篾编织成船篷被刀气掀开,四散飞舞,暴露在阳光下的晋帝像木偶一样晃
动了一下,沿着倾斜的船身滑入水中。旁边披着布衣的太后身体一颠,额角撞在
船沿上,几乎昏厥。
湖面被刀风掀起尺许高的水浪,突如其来的袭击使舟上众人骇然变色。那柄
长刀刃长五尺,刀上镂刻的青龙须爪飞扬,阳光一照,仿佛要从刀上跃然飞出。
中空的刀柄握在一只素白的手掌中。
云丹琉从水中跃出,身上的银甲却没有沾上丝毫水迹。她鬈曲的发梢贴在雪
白的面颊上,微蓝的瞳孔透出逼人的光彩。
云丹琉一刀斩断船身,没有理会落水的晋帝,便腾身而起,偃月刀溅开无数
水花,朝船头的古冥隐攻去。
船上人被分成两半,相隔丈许。古冥隐和两名黑衣汉子在前,断臂的黑衣汉
子和一名同伴在后,旁边是晋帝、周太后和一名小太监。古冥隐双手拢在袖中,
这时双臂一振,枯瘦的手爪破袖而出,尖啸着迎向云丹琉的长刀。
「铛」的一声,古冥隐爪尖叩在偃月刀的刀脊上,一股黑气随即沿着刀锋,
妖蛇般游上刀锷。
云丹琉长刀一摆,黑气被她劲气震开,游丝般消散无痕。
古冥隐这一着只是试探,云丹琉劲气一出,他目中顿时妖光大盛,撮唇尖啸
一声,身上缭绕的黑气蓦然化成一具人形骷髅,扑向云丹琉。
云丹琉腰身一折,踏在一块礁石上,接着长刀劈出。白色的芦花漫天飞起,
狂猛的刀气将人形骷髅阻在丈许之外。
那具人形骷髅妖爪一展,丈许内的芦苇仿佛被冻结一样,连细长的苇叶也不
再摇摆。云丹琉身上的银甲凝出一层白蒙蒙的薄霜,裸露的皮肤像被冻裂般一阵
脆痛。如果不是丽日中天,将古冥隐幽冥邪术的力量克制在最低,云丹琉当即就
要吃上大亏。
娇叱声中,云丹琉双手握住粗长的刀柄,再次攻出。她刀法全是攻势,如同
怒涨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那具人形骷髅被偃月刀阻在丈许之外,几次强攻都被
凌厉的刀锋逼了回来。
古冥隐双手合抱,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死尸味道。黑气幻化的人形骷髅忽然跃
起,胸腹空门大露。云丹琉长刀如受感应般寻到破绽,立即横击抡出,将骷髅拦
腰斩成两段。
人形骷髅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被斩断的上半身去势不减,迳直扑到云丹琉
身上。结着薄霜的银甲与妖气一触,光泽立即黯淡下来,变得乌黑。云丹琉身材
高挑,那邪魂抱在她腰间,然后脖颈昂起,像蛇一样细长伸出,张口朝云丹琉面
门咬来。大口的嘴巴中,能看到它黑气缭绕的咽喉。
一股强烈的臭气袭来,云丹琉脑际一阵眩晕。古冥隐踏前一步,右手指爪迅
速拉长,犹如一丛阴毒的匕首朝云丹琉腹下刺去。
突然一声脆响,云丹琉胸前一枚银亮的甲片迸裂碎开,接着射出一道刺眼的
光芒。那具骷髅嚎叫着,仿佛被狂风吹散一样,在白光照射下迅速融化。
「银灵蛟甲!」古冥隐眼中射出贪婪的光芒,漆黑的爪尖一叩,将迸碎的甲
片的击飞,速度丝毫未减地朝云丹琉胸口抓来。
云丹琉横刀挡住,与古冥隐刀爪相击,劲气交击声不绝于耳。后面断舟上,
刚一遇袭,计好便连看也不看一眼,立刻掉头从船尾跳到水中,一边游一边拚命
脱掉衣服,只求离这里越远越好。
断臂的黑衣汉子一脚踩住刀鞘,咬牙拔出佩刀。忽然一柄快刀从颈后劈来,
将他头颅劈出丈许,远远飞入芦苇荡中。吴三桂飞将军般落在舟上,一脚将无头
尸踢入水中。
另一名黑衣汉子动作极快,一把抓住晋帝,甩开刀鞘,将刀锋架在晋帝脖颈
下。没等他开口,一只手从容伸来,扳住他持刀手腕。接着另一只手绕到颈后,
修长的手指抓住他的下巴,往旁边轻轻一扭,「卡」的一声脆响,那黑衣汉子脖
颈无力地软垂下来。从手中滑落的佩刀在船沿上一磕,没入水中。
秦桧拧断那汉子的脖颈,一手抓住晋帝的衣领,把他从水中提了出来。船尾
已大半入水,吴三桂过来想救出太后,秦桧却把僵尸般的晋帝塞到他手中,然后
露出温文尔雅的好看笑容,客气地朝那个惊惶的美妇说道:「周太后,小的救驾
来迟,还望恕罪。」说着轻轻托住她的手腕。
芸娘惊疑不定,手腕被他一触,顿时像触电般一抖。
吴三桂翻了翻白眼,抱着晋帝跃过芦苇荡。等在后面的易彪立即荡来小舟接
住两人。接着秦桧拥着太后的腰肢,轻云般飘到舟上。
古冥隐正和两名黑衣汉子围攻云丹琉,此时大势已去,不等秦吴二人过来围
攻,便在云丹琉刀上一拂,借势倒飞数丈,朝远处的画舫逃去。
少了古冥隐出手,两名黑衣汉子立刻感受到云丹琉刀上狂猛的力道。她刀长
本身将近五尺,而且又身高臂长,此时施展开来,攻击范围超过一丈,力道刚猛
强劲。一名黑衣汉子不及变招,被她一刀劈落水中。另一名汉子萌生退意,一边
横刀护住要害,一边腾空后跃。谁知云丹琉刀势霸道之极,他如果强撑还能低挡
片刻,这时刚一示弱,偃月刀便刀光暴涨,将他连人带刀劈成两半。
一抹鲜血溅在云丹琉的银甲上,宛如桃花。程宗扬与萧遥逸已经换乘速度最
快的走舸赶来,这时看到她横刀立威,妩媚中流露出的英武之气,程宗扬忍不住
把手指放在嘴里,用力吹了声口哨。
云丹琉气得脸都白了,一手握着长刀,一手朝他用力比了个中指。
程宗扬双手捧腹,作出哈哈大笑的夸张表情,然后赶紧吩咐桨手,「慢点!
慢点!」
眼看着晋帝被人劫走,萧遥逸脸色由晴转阴,「云大小姐好水性,竟能在水
中潜这么久!」
虽然大家在一条船上,但靠近后,这位大小姐翻脸给自己一刀,这种事也不
是做不出来。程宗扬道:「人已经救了,咱们不如回去吧。」
「人已经救了?这会儿刚开始!」萧遥逸一边说一边拉起袖子,「姥姥的,
我宁愿那个穿龙袍的废物在老阉狗手里。这下麻烦可大了。」
程宗扬叫道:「死狐狸,你还要打?」
「不打也行。」萧遥逸像个被人抢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委屈地赌气说道:
「你让他们把人给我!」
程宗扬哑口无言。对晋国有野心不止萧遥逸一个,那边云家也没闲着。自己
一句话让他们把晋帝交出来--凭什么啊?
「哥,」萧遥逸挽着他的手臂,无比亲热地说道:「真要打起来你帮谁?」
「干!扣着我的脉门干嘛?我要说帮他们,你是不是立刻给我一刀?」
萧遥逸羞答答说:「哪儿有啊。我就是问问……」
「我谁也不帮,行了吧?我看云家的船还不错嘛。你这走舸未必能追得上他
们。」
萧遥逸一脸嘻笑地轻松说道:「何必那么见外呢?」他长吸一口气,提声叫
道:「秦兄!我们在这儿!太好了!不用着急,我们马上就到!」
易彪的轻舟停了下来,显然见到程宗扬在舟上,把他们当成自己人。
萧遥逸笑嘻嘻道:「程兄,你这块招牌真好使。」
程宗扬为之气结。这也怨不得易彪他们,谁能想到这小狐狸看着荒唐无行,
其实满肚子都是坏水呢?
走舸接近芦苇荡,萧遥逸满面春风地下了船,拽着程宗扬的手腕过去,一见
面就笑道:「易兄,我们又见面了。哎呀!云大小姐,刚才大小姐力斩妖人,让
小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云丹琉脸色不善,「少啰嗦!这是怎么回事?谁出动的水师?」
程宗扬甩开萧遥逸,「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半个时辰前,咱们小侯爷亲自带
领禁军攻进内宫。宫里的妖人已经被清除干净。小侯爷的意思呢,你们把陛下交
出来,让他带走,往后就没有你们的事了。」
突然间又杀出一个对手,而且是手握禁军、水师大营两大强军,少陵侯世子
的小侯爷,秦桧和吴三桂不禁面面相觑,易彪和云丹琉则勃然变色。
「程头儿!」易彪叫道。
「叛贼!」云丹琉一点都不含糊,踏前一步,手中的偃月刀发出一声龙吟。
程宗扬叫道:「我只是传话的!这事跟我没关系!」
程宗扬朝秦桧使了个眼色,秦桧七窍玲珑,立即明白过来,上前一步把云丹
琉挡在身后,正色道:「小侯爷!江山社稷,唯有德者居之!如今晋祚未绝,陛
下虽然失德,但临川王英明勇决,又为先帝所爱,亲贵无比……」
「秦兄歇歇吧。」萧遥逸客气地打断他,秦桧的口才他早就领教过,如果长
篇大论的辩争下来,只怕月出东山才能分出输赢--还不见得是自己赢。
萧遥逸明智地说道:「会之兄,算你赢了。」他摸了摸鼻子,无赖地说道:
「但我不打算认输,你看怎么办?」
秦桧两指拈住胡须,深邃的目光望向天际,沉声道:「秦某夜观天象,天命
所归,正在临川郡……」
「你省省吧!」萧遥逸叫道:「这一招我也会啊!天已经不早了,咱们就别
废话了!那废物我要定了!划下道来吧!」
吴三桂腾地站出来,几乎顶着萧遥逸的鼻子厉声道:「吴某还怕你不成!」
萧遥逸意识到自己碰上硬茬了,程宗扬这两个手下以前看着还老实,这会儿
拉出来都不是好鸟啊。他求救似地小声道:「程兄?」
程兄咳了一声,「会之啊,我看小侯爷说得也有理……」
秦桧义正辞严地说道:「主人此语大谬!小人虽然身份低微,亦不敢苟同!
天命有常,只可顺迎,岂能逆取?」
秦桧劈头盖脸一通忠君报国的大道理,把程宗扬堵了回来。
这死汉奸,说得跟真的一样。看来不用云家出面,这就够小狐狸喝一壶了。
程宗扬耸了耸肩,朝萧遥逸双手一摊,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萧遥逸有点不相信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程宗扬无辜地说:「小侯爷,大家都是体面人。不管什么事,都该讲道理对
不对?」
萧遥逸连连点头,「那我就不讲道理一回吧。」
萧遥逸身形一晃,从秦桧和吴三桂两人中间穿了过去。秦桧和吴三桂相顾失
色,他们俩肩膀相隔距离不到半尺,就是侧着身也难挤过去。可萧遥逸就那么穿
过去,连两人衣角都没碰到。
萧遥逸俯身朝晋帝衣襟抓去,旁边的云丹琉长刀呼啸而出。别人也许不知道
萧遥逸的真功夫,但她被封穴道还是萧遥逸出亲手解开,昨夜在宫中一战,更见
识了他玄奥莫测的身法,一出手便用上十成劲力。
萧遥逸袖滑出一截莹白的龙牙,「叮」的挡住刀锋。
云丹琉玉齿咬紧,双手虎口剧痛。萧遥逸也脸色微变,胸口微微一震。
程宗扬想起来小狐狸还受了两处箭伤,真打起来,未必能讨得好去。眼看云
丹琉长刀再次攻出,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会儿自己插手,那叫找死。很可能
云丹琉给自己来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先把自己劈了再说。
萧遥逸呼了口气,「大小姐好功夫。」他给云丹琉解穴时,对她的修为深浅
早已了如指掌,却没想到云丹琉劲气透入刀体,与偃月刀蕴藏的力量合而为一,
使她可以施展的力道提升了近一个级数,自己一时托大,险些吃了大亏。
「停!」程宗扬厉声道:「打个屁啊!那边怎么回事?」
远处隆隆的鼓声突然停止,无论是楼船、艨艟、斗舰,还是走舸的桨棹都同
时击入水中,接着逆向一扳,疾驶的船身像被钉住一样停在水上。
第六章
一叶扁舟离开楼船,舟上一个白袍男子负着双手,后面跟着两名亲随,泛水
而来。他四五十岁年纪,鬓角华发初生,颌下一丛长须墨染一样乌黑,双目犹如
紫石,神情不怒自威。舰队上林立的军士望着他孤舟驶过,都鸦雀无声。
「这是令尊?」程宗扬看看舟上的男子,又看看萧遥逸,嘴里啧啧两声。
萧遥逸嘟囔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长得像我娘不行啊?」
程宗扬同意地点点头,「你娘肯定是个出色的大美女。」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位深居简出的少陵侯。看到那些士卒的眼神,他才明白萧遥逸哪里来的信心。
那些士卒如同最忠诚的士兵望着自己的统帅,眼中充满崇慕和热情。仿佛只要他
一个手势,就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他去死。原来萧侯在晋国军中的威望,才是小狐
狸最大的本钱。
萧遥逸哼了一声,望着扁舟的眼睛露出一丝关切,显然萧侯亲自出面,在他
意料之外。
扁舟靠近画舫,舫上的仆从连忙放下舷梯。梯尾还未触到舟上,萧侯一脚踏
出,仿佛踩到虚空中的台阶般悬空升起,接着从容踏在梯上。
舫上诸人被王茂弘一喝,与桓大司马一道主张废帝的大臣都面露尴尬,讪讪
不敢作声。这时见到白袍男子上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施礼,「萧
侯爷!」
阁中诸人纷纷迎上去,只有王茂弘、谢太傅、侍中王文度坐着不动,连桓大
司马和周仆射也起身向那男子揖了一礼。
少陵侯萧道凌踏入精阁,淡淡向众人还礼,然后拱手道:「谢太傅,丞相大
人。」
「坐吧。」王茂弘揉了揉眼睛,慢吞吞道:「萧侯好雅兴,天高云淡,来湖
上踏秋。」
「踏秋不敢。」萧侯道:「不过整日睡思昏沉,今日突然兴起,欲寻人对弈
一局。」
谢太傅拿起一柄羽扇慢慢摇着,「不知萧侯欲与谁人对弈?」
「当然是执棋之人。」
萧侯旁若无人地走到精阁一角。这边一名门客正与王处仲对弈,盘上黑白混
杂,门客一条大龙被黑棋围杀,局面岌岌可危。见萧侯过来,那门客连忙起身施
礼,垂手退到一边,王处仲却抱着一个美妓,注视着棋盘,似乎不知道对面已经
换人。
萧侯袍袖一拂,盘上百余枚棋子「呼喇」一声被一举清空,却留下星位黑白
相对的四枚座子,就像刚摆上一样整齐。而本来黑白混杂的棋子被他一拂,在盘
下分成两处,黑者纯黑,白者纯白,丝毫不乱。
王处仲头也不抬地说道:「萧侯既然持白,便请先行。」
「枯弈无趣,不若赌上些彩头。」
王处仲怀中白光一闪,那支莹白的龙牙锥从怀中跳出,「叮」的立在案上。
萧侯淡淡道:「这点彩头未免太寡。不若将你身边的粉头一并押上。」
王处仲慢慢抬起头,冷冷道:「江山输你又何妨?讨这粉头,却是休想。」
座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职位最高的王丞相、谢太傅、桓大
司马、徐司空、王侍中、周仆射都不作声,众人也都知趣地闭上嘴巴。
王茂弘长叹一声,「四哥,何当如此?」
王处仲赋闲多年,这时在座的依稀有人想起,王处仲是王茂弘的族兄,年纪
还在王茂弘之上。王茂弘已经是六十许人,可王处仲的外貌却比他年轻了二十岁
不止。
王处仲举觞,扬首饮干,然后抄起龙牙锥,在唾壶上击节高歌道:「神龟虽
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铜制的唾壶被龙牙锥击成碎片,苍凉而豪迈的歌声在湖上远远传开。王处仲
一手握着龙牙锥,一手拥着美妓,长声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
王处仲长歌不绝,意态豪放,怀中浓妆的美妓扬起脸,露出崇拜而爱慕的眼
神。
身着白衣的萧侯盘膝坐下,淡淡道:「座中善弈者颇众。驸马此局败北,不
知下场的是太傅,还是丞相大人?」
谢太傅从容道:「此局谢某只是旁观,萧侯尽可随意。」
「侍中大人呢?」
王文度背上露出汗水的痕迹,良久道:「我太原王氏诗书传家,不善弈道。
萧侯与驸马孰胜孰负,文度观局而已。」
萧侯紫石般的目光停在王茂弘身上。
王茂弘似乎苍老许多,满头白发萧然,低叹道:「四哥,何当如此?」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王处仲冷冷道:「大丈夫既不能流芳百世,亦复
当遗臭万年!」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好!好!好!」
远处响起零零落落的掌声,鼓掌的却是桓大司马,「萧侯!此局不若我与驸
马对弈!」
「桓兄好意,萧某心领了。」萧侯沉声道:「丞相大人?」
王茂弘不再言语,拿起切肉的炙刀,割下衣袍一角,推到王处仲面前。
王处仲不动声色,向萧侯道:「请!」
萧萧侯用食、中二指拈起一枚白子,「呯」的拍在棋盘上,落在正中的天元
位上。
…………………………………………………………………………………
萧遥逸脸色难看之极,骂道:「妈的!此王爷非彼王爷!原来是琅琊王家的
四爷!」
程宗扬也大感意外,「是王处仲?真的是他?他有什么实力?」
「州府兵是他组建的!他手下的荆州兵,实力不弱于禁军!」萧遥逸沉着脸
道:「我说那些人怎么都是荆州口音。王处仲领兵时就擅长水战。我早该想到,
老阉狗敢在宫里对付大小姐,肯定是准备好要动手!只不过让我抢先了一步。」
萧遥逸紧盯着画舫。后面秦桧向易彪使了个眼色,悄悄把晋帝移到另一条船
上。萧遥逸明知道他们在背后捣鬼,也无暇理会。
看着天元的白子,王处仲冷冷道:「不过一座空宫,难得萧侯如此热心。孰
不知老子五千言,讲得不过治国以正,用兵以奇!」
王处仲屈指一弹,一枚黑子在空中划了个圆弧,点在白角三三位的禁手。
随着王处仲黑子落下,旁边一个紫脸汉子拿出号角,举起用力吹响。芦苇荡
中随即驶出十余条长舟。
那些长舟高度只有斗舰的三分之一,用来划船的棹孔几乎紧贴着船沿,上面
的船舱高度不过两尺,两端翘起犹如飞鸟,船体的宽度只能供两人并坐,船身通
体用桐油浸成黑色,外面包着厚厚的水牛皮。这此长舟高度、宽度都不能与水师
的战舰相比,长度却毫不逊色。细长的船身伸出无数黑沉沉的桨棹,就像一条在
湖面划行的蜈蚣。
「好舟!」萧侯瞥了一眼,「此舟载士不过二百,却有桨棹一百六十支,操
戈而战者不过二成,如果奇舟,亘古未见,不知何名?」
王处仲道:「迅疾如飞,漂水如凫。是名飞凫。」
萧侯拈子老老实实将星位的白角长出,看似笨拙地应了一手,「驸马误矣。
兵事即国事,当用兵以正,破敌以奇。」
萧侯身后的亲随挥舞旗号,停在湖心的水师舰队重新响起鼓声,六艘艨艟、
十二艘斗舰,三十余条走舸从两翼分别驶出,迎向飞凫。
水师摆出堂堂之阵,艨艟在前,斗舰在中,走舸在后,但在接敌时却生出变
化。右翼一艘艨艟首先临敌,放出第一箭的却是紧随其侧的走舸。
那些小船不断加速,像鸥鸟一样驶过艨艟、斗舰。最前面一艘走舸上,一名
士卒弯弓朝飞凫射去。飞凫船体狭窄,在起浮不定的水上更不易射中,但那士卒
一箭射出,正中船首彩绘的雀眼。水师士气大振,鼓声越发雄壮有力。
芦苇荡中驶出的飞凫只有十二条,每三条为一组,静默地在湖上行驶。距离
最前面的走舸只有四五丈时,领先的飞凫突然转向,将船身横过来,对着疾驶的
走舸。
「绷」的一声闷响,飞凫船舱的圆孔中飞出一支长弩。弩首状如巨斧,弩杆
却极短,就像一柄大斧重重劈上走舸。被击中的走舸摇晃了一下,船体裂开一道
缝隙。
走舸的士卒都是从军五年以上,至少经历过一次战斗的老兵。见状立刻擂鼓
加速,赶在沉船之前登上敌舟。舵手用力扳动尾舵,将直行的走舸也横过来,调
整成易于士卒登舟的角度。
走舸与飞凫迅速接近,在船体相邻丈许的时候,两船已经平行。走舸的士卒
拉出钩梯,准备钩住敌舰,登舟肉搏。
忽然飞凫邻近走舸一侧的桨棹放弃划水,桨手齐喝一声,一半用棹桨撑住靠
近的走舸船身,另一半同时击出,拍打走舸的桨棹。这时才看出飞凫的桨棹呈现
出黑沉沉的色泽,是因为在容易折断的部位都包着精炼的镔铁。
飞凫一侧桨棹就有八十支,走舸一侧只有十五支桨,两船相遇,高下立判。
几乎是第一轮攻击,走舸一侧的桨棹便尽数折断,船体更被飞凫伸出的桨棹推得
倾斜。舸上的士卒纷纷攀紧船栏,稳住身体,这时飞凫船舱的矛穴、射孔中弩矢
齐飞,在不到一丈的距离内,朝舸上的士卒射去。
走舸上射出第一箭的弓手用脚蹬住船沿,两手张弓,瞄向敌舟。但飞凫船体
完全封闭,军士和桨手都躲在舱内,只有箭孔中疾射出的弩矢。走舸属于轻舟,
船体重量不及飞凫三分之一,近距离的对射中,不住有士卒中箭落水,更加剧了
船体的偏移。脚下的船体被桨棹顶起,慢慢向一侧倒去,那名弓手拚命拉弓,朝
箭孔射去,接着船体倾覆过来。弓手在落水的刹那竭力一蹬,躲开船体的重压,
忽然背后一阵剧痛,被一支弩箭射穿肩胛,无力地朝水底沉去。直到这时,他仍
未看见任何一名敌人的面孔。
后面一艘斗舰直逼过来,利用自己方正坚实的船头,朝飞凫拦腰撞去。
飞凫一侧桨棹收起,灵巧地一转,避开斗舰的撞击,与斗舰并肩而行。斗舰
虽然是二百人的大舰,桨数却远远不及飞凫。很快,斗舰内侧的桨棹同样被飞凫
的铁桨击断。舰船失去一侧动力,再举桨划水,只能在湖上打转,不得不停止划
动。斗舰的戈手纷纷挺出长戈,试图钩住飞凫。但飞凫表面蒙着结实的水牛皮,
急切间难以撕开。
两条走舸冲过来,拦在飞凫前方,配合斗舰的攻击。飞凫一侧桨棹抬起,另
一侧的桨棹奋力击水,转向闪避。趁飞凫航速略慢,斗舰的戈手用长戈刺进飞凫
舱身的穴孔。更有十几名勇悍的士卒咬住短刀,跳上飞凫船身。
飞凫狭窄的矛穴中伸出数支长矛,朝无法防御的斗舰戈手攒刺。不多时,钩
住穴孔的戈手便被刺杀殆尽,剩下的也扔下长戈,朝后躲避。飞凫甩开只能打转
的斗舰,迅速脱离,但船体也被十余名士卒攀上。
由于飞凫船舱完全封闭,攀到舱上的水师士卒只能用力砍开牛皮、舱篷,同
时飞凫中的军士也无法出舱,由于矛穴射孔都开在船体一侧,更难以攻击船顶的
敌人。
后面一艘飞凫加速驶来,与前船擦肩而过。已经绞紧弦的弩弓从飞凫射孔伸
出,攀在舱上的士卒惨叫着被背后袭来的劲弩刺穿身体,一一坠入水中,鲜血顿
时染红了清澈的湖面。
萧侯的白角被黑棋侵入,双方杀得难解难分。黑棋着法诡异而凶狠,由三三
位禁手打入,在白角辗转腾挪,大有掏空白角之势,将以奇用兵的诡诈之道发挥
得淋漓尽致。
居于劣势的走舸不再强攻飞凫,转而寻找敌舰的空隙,利用速度打乱那些飞
凫的阵型。另两艘斗舰同时逼来,左右夹住最前面一条飞凫。
王处仲冷笑道:「萧侯故技重施,不怕重蹈覆辙吗?」
萧侯淡淡道:「只怕驸马技穷。」
说着萧侯白子一个小尖,顶在黑棋隙处。
藏在芦苇荡中的飞凫都是王处仲的精锐私军。晋国水道纵横,水军才是决胜
最重要的砝码。这支飞凫军是王处仲一手打造,针对晋国水师的舰船训练多年。
斗舰一接近,立刻矢石齐飞,攻击舰上的士卒,同时桨棹齐举,利用特制的铁桨
全力打击对方的桨棹。
内湖水军争战,风力对船只的影响有限,而船帆更易被敌军火箭攻击,因此
大多数舰船都没有张帆,全靠桨棹操控行驶。一旦桨棹折断,就等于丧失了战斗
力。飞凫的桨手与军士的比例是四比一,这样畸形的比例却将桨棹的威力发挥到
极致。
两艘斗舰的桨手奋力操桨,从两面夹攻飞凫。飞凫放开一侧的对手,全力攻
击另一侧的斗舰。那艘斗舰小心地保持距离,避免桨棹被飞凫铁桨击断,但拉开
距离的同时,舰上戈手全无用武之地,飞凫舱体封闭,外覆牛皮,只用狭小的矛
穴射孔向外攻击,斗舰上的弓手对飞凫的伤害微乎其微。
在湖上追逐里许之后,两艘斗舰渐渐慢了下来,毕竟斗舰只有六十名桨手,
而飞凫的桨手足有一百六十人之多。飞凫收回一半桨棹,减慢速度,让桨手保持
体力,同时利用船上的弓弩射杀斗舰暴露的士卒。
右侧的斗舰猛地一顿,桨手反向击水,由前驶转为逆行。飞凫在惯性下向前
冲出半个船身。就在这时,飞凫上的军士们看到令人恐惧的一幕。斗舰背后,一
条船首尖挑的艨艟以极快的速度破浪而来,犀角般的船首正对着飞凫的舰体。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飞凫在湖上确实占尽优势,一对一,甚至一对二,水师
的斗舰、走舸只有挨打的份,换作结构相差不大的艨艟也强不了多少。但水师也
不是傻瓜,他们立刻改变战术,利用一条斗舰作掩护,遮挡飞凫的视线,在飞凫
进入位置后突然减速,露出后面直冲过来的艨艟。
封闭在飞凫舱内的桨手听到指挥官惶急的大吼,「右列停桨!左列全速!舵
手右转!」
上层的攻击舱内,几名什长嘶叫着:「举矛!举矛!」
棹孔透入的阳光被一片阴影迅速遮住,一名奋力操桨的棹手抬起头,惊恐地
看着一支犀牛角般的铁角从棹孔上方飞过,接着飞凫坚固的船体发出一声碎裂的
震响,被桐油浸过的舱板猛然凹陷过来,湖水带着折断的长矛涌进船舱,紧挨着
他的一名同伴来不及呼叫,就被包着铁皮的船首碾碎。
艨艟船速极快,飞凫竭力调整航向,但狭长的船体来不及转弯,就被艨艟巨
犀般的冲角狠狠撞上。再结实的船只被艨艟冲角撞上也免不了破损,何况飞凫为
了机动性能,收拢了船体的宽度。木屑纷飞间,整条飞凫被撞成两段,装着斧矢
的巨弩,混乱的桨手、军士从断口飞出,又被艨艟坚固的舰身碾进水底。
艨艟驰过飞凫断裂的船体,扬长而去。船尾的巨弩转动着,瞄向后方一条飞
凫。伴随着隆隆的战鼓声,一名军士调整好方位,迅速作了个手势。后面那个膀
大腰圆的军士挥起重锤,砸下牵弦的木楔。
比长矛还要夸张的弩矢呼啸而出,从飞凫舱顶射入,射杀了一名军士和两名
桨手之后,在吃水线以下的船体透出尺许。
飞凫没有作声,沉默地从同伴断裂的船体间穿过,狼一样尾随横冲直撞的艨
艟。
艨艟船尾的巨弩不断发射,飞凫两侧一百六十支桨棹像蜈蚣一样划着水,在
湖上疾驶,迅速拉近距离,使艨艟架在船尾高处的巨弩失去射击角度。
在接近艨艟的一刹那,飞凫的矛穴刺出数支锋利的铁铲,像狼牙一样咬在艨
艟舰体上。飞凫船体极矮,艨艟居高临下,本来易于攻击,但两船接近之后,艨
艟的攻击孔比飞凫的船体高出数尺,只能向下攻击飞凫坚固的船篷。而飞凫攻击
孔几乎比艨艟的棹孔平行。
飞凫伸出的铁铲撕开艨艟舰体的生牛皮,然后朝裸露的木料泼上火油。飞凫
十余只箭孔同时闪起火光,接着火箭流星般飞出,艨艟舰体立刻燃起一排火焰。
飞凫不再理会着火的艨艟,减速、摆舵、转向,一气呵成,同时将旁边一艘
走舸撞得倾斜过去。
程宗扬与萧遥逸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惊愕。
忽然旁边响起一声怒喝,「艨艟上的指挥官是谁?如此无能之徒,立刻斩了
他的脑袋!」
吴三桂是骑战的行家,对水战是彻底的外行,这话只能听着。秦桧道:「艨
艟亦属尽力,奈何敌舰来去如风,防不胜防。」
云丹琉道:「艨艟船坚弩强,正该与敌舟正面交锋。破敌一舟,便即远颺,
以往并无不妥,但此时敌舰船速是它两倍以上,仍墨守成规,将船尾让给敌人。
指挥者全无应变之道,死有余辜!」
程宗扬心道:有种你去打啊。瞧瞧云丹琉的刀,没敢说出来。可脸上的表情
却被云丹琉看得一清二楚,那丫头美目顿时寒光大盛。
程宗扬打了个寒噤,厉声道:「小侯爷!看着我方将士浴血奋战,程某恨不
能手刃敌寇!在此旁观,于心何忍?不若我等立刻回船,居中调度!」
「不错!」萧遥逸一把拽住程宗扬,「且看我们兄弟并肩破敌!」
如果云丹琉眼中的怒火变成实质,自己早已血溅七尺。程宗扬顾不上和易彪
道别,就和萧遥逸跳到来时的走舸上。
这位大小姐脾气太火爆了,动不动就拎着大刀砍人。程宗扬心里嘀咕道:那
丫头脾气是坏了点,但身高腿长,肩宽腰细,胸脯够高,屁股够圆,扭起来还是
很过瘾的……
「喂!小狐狸,你干嘛?」
程宗扬擦了把口水,突然发现走舸并没有返回舰队,而是正对着疾战的飞凫
就冲过去了。
「居中指挥不是白瞎了咱们兄弟的手段吗?要打就在最前面,亲临矢石,一
决生死才过瘾!」
「你疯了吧!要打咱们也换条船吧?这走舸不够它撞一下的!我看飞云、盖
天那两条还凑合,咱们随便选一条好不好?」
「我觉得这走舸就挺好,又快又稳。」萧遥逸一脸认真地说道:「楼船看起
来威风,其实一点不好玩。你想啊,好几千人待在一个大船壳子里面,又是马粪
又是人尿的,单是汗臭就能熏死你……」
远处的艨艟已经火光冲天,数十条战舰同时展开搏杀。敌军的飞凫又被击沉
一艘,但水师已经有一条艨艟、两条斗舰燃起烈火,在湖面熊熊燃烧。另外还有
五条走舸倾覆,更有两条斗舰被飞凫击断桨棹,失去行动能力。
看着飞驶如风的飞凫,程宗扬一颗心仿佛直线掉到胃里,石头一样沉甸甸又
冷又硬。天地良心,我对战争一向只有旁观的热情……
…………………………………………………………………………………
棋盘上角落的争夺已经蔓延到全局,王处仲掏空半个白角,然后从白角沿低
位跳出,在盘上四处挑起烽火,搜刮实地。萧侯不忙不乱,白棋一边应对黑棋的
攻势,一边与天元的白子遥相呼应,构建起强大的外势。
湖上鏖战方殷,双方舰只在湖上往来搏杀,飞凫收拢阵型,形成一个紧凑的
三角形,撕开水师两翼舰队的包围。水师则以艨艟冲乱飞凫的阵型,利用数量的
优势,以两条甚至三条斗舰围攻一条飞凫,走舸则以主舰为中心,往来穿梭,分
割敌阵,攻击敌舰,或者救援己方落水的士卒。
一条飞凫被走舸围住,舸上的士卒蚁附在走凫上,用铁凿挖开船体,在其余
飞凫赶来救援之前,飞凫船体已经进水,缓缓沉入湖中。后面两条飞凫甩开斗舰
的纠缠,从两侧将来不及撤出的走舸围住。狭长的船体矢石如雨,三条走舸只支
撑了半盏茶时间,就尽数沉没。
接着两条艨艟并肩冲来,将一条飞凫撞成三截,另一条飞凫则抓住机会侧过
船身,在两艨艟之间狭窄的缝隙间穿过,同时将一条艨艟船体破开一道丈许长的
裂缝。
「十二条飞凫,与六条艨艟、十二条斗舰和三十六条走舸不分胜负。」萧遥
逸道:「王处仲好手段!」
程宗扬数了数,这次水师一共出动了飞云、盖海两艘楼船,艨艟十八艘,斗
舰三十六艘,走舸数量更是超过一百条,大小舰船一百六十余条,包括桨手和士
卒在内,出动的军力将近一万三千人。这样的实力足以纵横五湖,可面对十二条
飞凫,在击溃半数敌舰之后,自己也附出了四条艨艟,七条斗舰和二十余条走舸
的代价,总折损将近两成。
「看起来王处仲要退了。」
「十二条飞凫,不过两千四百人。」萧遥逸摇头道:「王处仲敢觊觎帝位,
实力绝不止这么一点。五千人,这个数目还差不多。如果我没猜错,芦苇荡里至
少还有十二条飞凫,等着我们的中军。」
「说的是!」程宗扬精神一振,「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了,咱们也该等等吧?
至少让后面的兄弟上来啊。」
「不用急,」萧遥逸安慰道:「咱们一旦被围,他们肯定拼了命地往上冲,
你拦都拦不住。」
程宗扬抓住他的肩膀,叫道:「死狐狸,你仔细看看!他们还有六条船,一
千多人!你这一条四面漏风的破船,上去送死吗?」
「安啦!顶多是船翻了,被他们围着打,程兄放心,我水性好得很。从这儿
游到湖岸,我都不带喘气的。」
程宗扬摀住胸口,难受地说:「我有点晕船……先让我下去好不好?」
萧遥逸恍然大悟一样说道:「程兄,我突然发现你很胆小啊!」
「何止胆小!实话告诉你!我这会儿肝都在颤!你是亡命徒,我可是有家有
业的正经商人!」
萧遥逸笑嘻嘻看着程宗扬发飙,然后道:「岳帅当年跟你差不多。不过一上
阵就好了,那只墨镜呢?把墨镜戴上你就不怕。」
程宗扬一拍额头,「我怎么把这事忘了?等我一会儿!我回家拿了墨镜马上
就来!」
「没有墨镜也行啊。」萧遥逸搂住他的肩膀,「程兄不是想要光明观堂那个
小粉头吗?打完这场,咱们就去把她绑来,让你好生快活快活。」
「你拉倒吧!」想起小香瓜,程宗扬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奶奶的,不管
谁输谁赢,自己可千万不能死啊。
第七章
白棋凭借强大的外势,将一块黑棋眼位破尽,逼得黑棋弃地逃生,形成围杀
黑棋大龙的局面。
萧侯淡淡道:「治孤不易。驸马小心。」
王处仲拿着一枚黑子沉吟良久,然后道:「卿卿,且歌一曲。」
王处仲怀中的美妓抬起脸,嫣然一笑。晋国世家出游,身边多有伎乐随行,
王处仲拥美而坐,众人都不以为意。这时看清美妓的面容,不禁一片哗然。
谢万石像见鬼了一样惨叫一声,王文度比他好些,指着美妓厉喝道:「你!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那美妓眉枝修长,虽然施着厚厚的脂粉,仍能看出她曾经的端庄和高贵。有
人认出她的面孔,在旁边窃窃私语,「这不是庾氏吗?」
庾氏是晋帝皇后,一年前暴病身亡,已经安葬多时,只是这一年来晋帝不怎
么理事,一直没有上谥号。没想到会在画舫上,以王处仲家妓的身份重新出现。
「无耻之徒!」一名大臣拿起手板朝王处仲打去。
旁边一只湿淋淋的手掌伸来,抓住他的手腕。古冥隐青衣滴着水,眼神像针
一样又尖又细,被他阴冷的眼锋一扫,那大臣满腔的义怒顿时化为乌有。
「王处仲!」王文度怒喝道:「你这等禽兽之行!哪里还有半点礼法!」
王处仲冷冷道:「礼法岂为吾辈所设。」
谢太傅摇着扇子,徐徐道:「世上相似之人甚多,侍中大人定是认错了。」
王文度醒悟过来,如果认定眼前的美妓就是皇后庾氏,必然大起风波,为晋
国颜面着想,就算王处仲公然说出来,他们也只能抵死不承认。
王茂弘在旁低叹不语。谢太傅道:「古公公在宫里多年,曾经服侍过襄城公
主,这位歌妓是否与公主颇为相似?」
古冥隐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垂手说道:「这歌妓不仅面容与公主如出一手,
而且胸前更有红痣一处,与公主一般无二。驸马自公主过世后,便忧思成疾,直
到遇见这位歌妓,才知公主已经转世,自此爱如珍宝。」
「原来如此。」桓大司马道:「襄城公主过世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吧?王驸马
如此痴诚真是难得!难得!」
谢万石念了声佛,回过脸色,「细看来,这位歌妓与襄城公主确实挺像。王
驸马与公主结缡两生,也是有缘。」
桓大司马只是顺水推舟,这位谢才子却认真起来,惹得众人想笑又不敢笑。
庾道怜对众人的议论浑不在意,旁若无人地轻声唱道:「天命有晋,穆穆明
明。我其夙夜,祗事上灵……」
众人面面相觑,都露出几分尴尬,连一直沉静疏淡的谢太傅也禁不住涕笑皆
非。王处仲真够绝的,这是晋室祭祀天地的大礼之乐,是所有乐曲中最为庄重的
一首,他却当成散曲来听,唱曲的歌妓偏还是曾经的皇后。
「啪!」
王处仲被围的大龙向天元的白子逼去,下出决定命运的胜负手。
…………………………………………………………………………………
号角声中,残存的六艘飞凫聚在一处,形成一个圆阵,缓缓向后退去。飞凫
的损失虽然高达半数,但攻来的水师舰队也伤亡惨重,如果双方实力相当,飞凫
早已大获全胜。
水师主力舰队逐渐逼近,冲在最前面的,却是一条不起眼的走舸。
程宗扬双手合什,先拜菩萨,然后掌心向内,左手按住右手,把额头放在掌
上,稽首拜了神仙,接着在胸前划个十字,一连串的举动搞得萧遥逸莫名其妙。
「圣人兄,干嘛呢?」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程宗扬捶着胸膛大喝两声,然后抄起双刀,虚劈
几记。
折腾一夜,丹田的真气早消耗得七七八八,虽然越靠近战场,死亡的气息就
越浓郁,但自己不打坐花上几个时辰用功,吸收的死气一点都用不上。如果把玄
武湖换成鬼王峒就好了,一边打一边补,非让小狐狸把眼睛瞪出来不可。
萧遥逸摸着下巴道:「圣人兄,你不会就想这么冲过去,把人家的船给砸了
吧?」
程宗扬扭过头,「什么意思?」
萧遥逸比了个手势,「凿!王处仲的船再拽,也不能不沉对吧?咱们从水下
游过去,每条船给它开几个孔,总比上船拚命好吧?」
「别逗了。这么简单的主意,水师那些老丘八会想不到?」
「想得到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这些鸟船划得太快,放水鬼也
追不上。而且……」
「而且你还受了伤,如果沾水只会死得更快。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我辛辛苦
苦过去凿船,小侯爷在后面给我望风。是不是?」
萧遥逸抚掌道:「知我者,程兄也!」
「去死吧!那船划得跟飞一样,上下都包着牛皮,游过去凿船--你以为我
是潜泳高手啊?」
「既然程兄没胆,那就算了。」萧遥逸只好作罢,他拿起一根长矛,试了试
份量,然后一个箭步跨到船头,扬手一掷。
长矛呼啸而出,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闪而过,蛟龙般划过十余丈的距离,
准确地从飞凫射孔飞入,先击杀了一名操弩的军士,然后带着他的鲜血从船舱另
一侧飞出,在船板上撕开一个尺许宽的裂孔。阳光猛然透入,映出舱内惊惶躲避
的人影。
后面响起一片喝彩声,萧遥逸转身举起手臂,高呼道:「破敌杀贼!正在今
朝!」
水师士气大振,鼓声震天响起。身后密密麻麻的舰船,让程宗扬多少有了点
信心。就算真和萧遥逸猜的一样,芦苇荡里还有王处仲十几条飞凫,水师军力也
在它两倍以上。尤其是那两条楼船,所有的飞凫全加起来,吨位也差了一大截。
古冥隐盯着萧侯,细声道:「贤父子果然是人中之龙。小的原以为令郎只是
个斗鸡走马的纨裤子弟,却是看走了眼。」
萧侯道:「小儿性子顽劣,难得驸马青眼有加,专程请人教训。只是湖上蟊
贼之流,未免与驸马身份不符。」
王处仲盯着棋盘道:「不用谦让了。令郎作派让我也看走了眼。那次只是投
石问路,却不料引出了吞舟之鱼。萧侯深谋远虑,想必已经想好如何处置我们这
些世家了。」
萧侯淡淡道:「驸马盘面不济,要在局外一逞口舌之利么?」
这会儿连谢万石也看出来,这局棋关系的不仅是萧、王两家的生死,在座的
世家贵族,乃至晋国的命运都在局中。失败的一方不仅身败名裂,还将搭上整个
家族,甚至国运殉葬。
有聪明的已经在盘算自己该依附哪边。在座官职最高的几位大臣里,丞相王
茂弘是王处仲同族,但刚才已经割袍断义;谢太傅从容自若,莫测深浅;侍中王
文度看来对这场剧斗并不知情,在一旁空着急;周仆射心怀忠义,却无从下手;
桓大司马摆明与萧侯联手,但王处仲也不是孤家寡人,旁边司空徐度虽然一直没
开口,但这时候还不开口,正表明他和王处仲关系匪浅……
诸人各怀鬼胎,一边看着棋局,一边偷偷瞄着远处的战局。
飞凫退到芦苇荡边缘,接着号角声起,几条通体乌黑的战船缓缓划出。无论
是飞凫还是新出现的战船都吃水极低,因此能藏在芦苇丛中不被发现。新出现的
战船船体比飞凫宽了一倍,宛如一片宽大的树叶,不多不少也是十二条,古怪的
是船身看不到任何棹孔帆影,却以极快的速度浮浪而来。昂起的船首没有绘制鸟
雀,而是一头巨大的白虎。
萧遥逸愕然道:「那是什么东西?」
「轮桨啊。」程宗扬吸着凉气道:「这是跟宋国水军学的吧?」
飞虎船身两侧装着四个轮形桨,每只八片桨叶,转动时在船侧掀起巨大的浪
花。这种轮桨舍弃了船身的棹孔,使船体密封性更好,减少了桨手数量的同时位
置更加集中,而省出来的空间更容易装载巨型武器--比如投石机。
程宗扬和萧遥逸扬起头,看着一团巨大的火球从船上飞腾而起,划过一道令
人恐惧的弧线,远远击中近百丈外一艘斗舰。迸裂的火团在斗舰的顶棚上四散飞
溅,旁边士卒衣甲沾上火,挣扎着跳入水中。
可能是目标太微小,飞虎第一轮攻击放过了两人所在的走舸。但两人没有半
点轻松,他们已经看到船上转动的巨弩--上面架的弩矢形如船锚,每一支都有
几百斤重,被它击中,大伙就可以下水喂鱼了。
「程兄!」萧遥逸叫着张开手臂。
「我干!抱一下能干掉巨弩?」
「嗡」的一声怪响,三股状的巨弩朝走舸疾飞过来。
「跳上来!」
程宗扬跳起来狠狠往下一坠,萧遥逸接住他,双足一蹬,籍着程宗扬的冲势
将走舸蹬得一歪,倾斜的船体以毫厘之差与巨弩擦肩而过。
萧遥逸抛开程宗扬,一把抢住长矛,抖手掷出,将对面正在扳弦的弩手钉在
甲板上。
萧遥逸甩掉束发的金冠,扯下衣甲,裸露着上身两处箭伤,将龙牙锥横咬在
口中,跃入湖水,野马般朝飞虎舰奔去。
走舸也加快速度,紧跟着萧遥逸迎向敌舰。飞虎是敞开式甲板,舰上除了重
型武器,就是执盾持矛的军士。
程宗扬腾身而起,拼了老命跃过丈许的距离,人在半空,就挥出双刀,劈开
两支袭来的长矛,旋风般闯入敌群。
萧遥逸光着上身,皮肤像公子哥儿一样白皙,但肌肉一点都不含糊,胸腹手
臂的肌肉轮廓像刀刻一样分明。他身上两处箭创还在溢血,便挺身跃到弩机上,
一脚踏着弩肩,一脚蹬住弩背,嘴里咬着龙牙锥,两手各挽住一杆抢来的长戈,
曲臂划了一个圆弧,在身体周围清出丈许方圆一片空场。
走舸上的军士不断登上敌舰,但有半数都在半空就被敌军的长戟利戈刺落水
中。程宗扬发出一声虎啸,大有几分武二郎的凶悍,双刀轮番攻守,在密集的戈
矛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虽然自己人大都在自己身后,但程宗扬很清楚,只有死狐狸所在的位置才是
最安全的。
一名黑甲军士拦住程宗扬的去路,他没有使用水战惯用的长兵器,而是贴肘
握着一对铁戟,与程宗扬的双刀正好相克。他双手铁戟翻飞,戟锋刺划,戟钩割
削,戟枝钩扯,挡住程宗扬的刀势。
程宗扬还是第一次撞见使戟的对手,真要拉出来打,那家伙未必能砍得过自
己,但戟钩的本身的钩扯功能正能克制自己的双刀,自己一刀劈出,被他戟身挡
住,接着戟枝钩住刀身,侧肘一绞,钢刀险些脱手飞出。
程宗扬后撤半步,双刀磕开两杆长矛,接着一招龙蟠虎踞,左刀守住身前要
害,右刀瞬时挥出三刀。
这一招是武二郎最早教他的破敌猛招,但这次是程宗扬头一回施展,原因很
简单,以前他修为不到,左刀凝如虎踞还好说,右刀的龙蟠怎么也施不出来。这
招的三刀其实只是一刀,右手钢刀由左下方撩起,刀锋直指对手小腿、膝盖,提
到与肩平齐的位置,调转刀锋由右上方朝左下斜劈,袭击对方的腰腹,这一刀在
自己腰下的位置停住,接着再次调转刀锋,由对手腰肋斜劈至颈。一招来回三个
转折,要求一口气劈出,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自己刚开始觉得挺简单,使起来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出刀时真气要完
全聚在刀锋顶端寸许的位置,作为破敌的虎牙。但转折时总不免要拧腕回刃,程
宗扬习惯于划个小小的圆弧,调整真气的运转。可这点小动作落在武二眼里,立
刻就是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程宗扬怎么也不明白,那厮怎么就能把三刀毫无转折地作为一刀施展出来,
不但没有停顿,速度反而越往后越快。此时这一招施出,自己才感受到,真正用
力的位置并不是攻击的右刀,而是左手防守的虎踞,身体的重心全部放在这里,
右刀就像摇摆的龙尾,进入入微境界的真气毫不费力地顺势而出,与呼啸的刀锋
融为一体,起刀、落刀、起刀……
对面的军士黑甲迸碎开来,胸前绽出一朵艳丽的血花。那军士颓然跪地,他
锁骨被刀锋斩断,由胸至颊绽开一道长长的伤口,却不屈地昂着头,脸上带着一
丝奇怪的笑意。
「好刀法……」那军士说着,手里的铁戟呯然坠下。
程宗扬额角微微一痛,感受到一条生命的消逝。
「呼」的一声锐响,一支长戈斜刺过来,将一名军士连人带盾刺翻在地。
萧遥逸掷出长戈,回手拽下齿间的龙牙锥,翻腕刺出,目标却是旁边盛放火
油的木桶。
旁边的军士都是富有经验的老兵,应变极快,立刻蹬开投机石后面的火盆,
免得被他利用,酿成焚舟的惨祸。但萧遥逸动作更快,那军士蹬出的同时,他侧
身展臂一捞,硬生生把飞出的火盆又抢回来,连火带盆一下扣到流淌的火油上,
然后一脚踢穿甲板,让燃烧的火油流入舱中。
敌舰上军士的攻击越发猛烈,随两人一同登舰的走舸的士卒已经大半战死。
水师舰队的中军终于赶到,斗舰和艨艟抛弃以往的水战规则,排成密集的阵型朝
敌舰冲锋,以最大限度抵消敌舰速度的优势,利用数量在混战中取胜。
战火蔓延到芦苇荡中,成片的芦苇在烈火中熊熊燃烧,芦花漫天飞舞,给血
染的玄武湖蒙上一层迷离的色彩。
湖上不断传来舰只相撞时发出的巨大响声,一艘艘满载士卒的艨艟、斗舰、
走舸、飞凫、飞虎……或是在攻击中起火燃烧,或者在碰撞中破碎沉没。鼓声和
号角声交替响起,与战士的呼喝、搏杀、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数以千记的战殁者
染红了湖水,扭曲的肢体抱着折断的兵刃,在烈火焚烧的湖面载沉载浮。
「荆州多劲卒,」萧侯淡淡道:「予今知之也。」
黑棋的大龙在天元附近挑起恶斗,在付出一个黑角的代价后,成功与一片眼
位还未成形的孤棋相连。
萧侯白棋落下,提走了黑棋刚落的一子,同时将黑棋大龙系在游丝上的命脉
彻底扼断。只要白棋补上此空,黑棋的大龙再无活路。
第八章
「啪!」
王处仲手中的黑子点在白棋一处三十余目的大空中。
这是白棋最大一片活棋,黑棋虽然打入,但仅是孤子,白棋只要放手应对,
就可轻易活棋。但如果脱先,劫杀黑棋大龙,算下来白棋还亏了数目。
萧侯冷哼一声,「困兽之斗耳。」白棋放弃劫杀大龙,转而应战。
旁观的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王处仲的黑棋如此顽强,竟在困境中造
出生死劫。
王处仲面无表情地提走大龙咽喉处的白子,丢在一旁。接着湖上传来一声暴
喝,隔着数里的距离仍然震得精阁隐隐作响。
程宗扬和萧遥逸并肩躺在一艘斗舰的甲板上,程宗扬多少还穿了件衣服,萧
遥逸裤子被火燎到,几乎成了光屁股。两人纵火烧了一条飞虎,又被一条袭来的
飞凫缠住,险些被困在船上给沉船陪葬。幸好一条走舸冲进火海,接上两人。谁
知走舸还未驶离险境,就被投石机的石丸击中,破出个丈许的大洞。两人拚命游
出火海,才被赶来的斗舰救起。
舰上的指挥官大声下令,命令弓手集中射击侧方一艘飞虎。然后快步走来,
脚跟一并,抬手向萧遥逸敬了个军礼。
这动作一出,程宗扬立刻明白,这位斗舰的指挥官也是出身星月湖,通过萧
家的关系进入石头城水师大营。不过指挥官接下来一句话,险些让程宗扬把眼珠
子瞪出来。
「萧少校!石头城水师大营斗舰第十一舰准备完毕!请下令!」
萧遥逸盘着腿坐起来,吐出齿间的龙牙锥,在胳膊上擦了擦,「右转!打中
间那条涂红虎的!」
「是!」指挥官领命退下,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程宗扬瞪着萧遥逸,「少校?」
「这是我在星月湖大营的军衔,」萧遥逸一脸得意地说道:「怎么样?够拉
风吧!」
「谁是上校?」
「当然是孟大哥了。」
「中校呢?」
「艺哥他们都是中校。岳帅说我年纪小,专门给我一个少校当。」
这岳帅太坏了。程宗扬心里嘀咕着,说道:「你们岳帅是什么衔?少将?上
将?」
「特级上将。」萧遥逸指了指肩膀,「上面有五颗星的!」
程宗扬叹为观止,只能说这位岳鹏举玩得还真过瘾。问题是,这些都让他玩
过了,自己还玩什么呢?
斗舰以无畏的姿态驶入敌舰阵型,打到这份上,谁都知道水师这些战船一对
一拼不过飞凫,更不用提武装到牙齿的飞虎,但斗舰的指挥官毫不犹豫,少校的
命令即使让自己送死,他也义无返顾。
就在斗舰从两条飞凫之间穿入的同时,背后传来一声暴喝。一艘在后面逡巡
多时的飞虎舰突然加速,轮桨运转如飞,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船上一个佝偻的
身影突然挺直腰背,铁塔般的身躯在阳光下带来阵阵寒意。
他跨在舰船绘着虎头的船首,展臂从火盆中拿起一柄两丈长的巨斧,只一斧
就将冲来的艨艟迎头劈开。
艨艟包铁的犀角迸碎开来,烧红的斧轮一直劈到船头的甲板上,然后左右一
摆。坚固的柚木船体发出刺耳的破碎声,绽开一道一人高的裂口,湖水立刻汹涌
而入。
一只轮桨停止转动,飞虎轻捷地转了个弯,与紧邻而来的斗舰并肩行驶。那
汉子以非人的力量挥舞起燃烧的巨斧,在斗舰船身留下一个巨大的裂口。船舱底
部几名桨手被火斧带到,惨叫着堕入水中,裂口处的木板青烟缭绕,随时都可能
燃烧。
「墨狼!」
程宗扬与萧遥逸同时认出那个身影。这是王处仲暗藏的杀手了,但两人都不
相信,只靠一人之力,能在万人规模的水战中起多少作用。
但很快,两人就笑不出来了。
那艘飞虎一路斩船破舟,迳直朝飞云舰驶去。
飞云舰此时威力尽显,船体周围六根高大如桅的拍杆轮流拍击,先后击沉了
两条飞凫,更将一艘飞虎甲板拍碎半边,飞虎船侧的轮桨飞上半空,失去动力的
船体在湖上打着转,不住甩下血肉模糊的军士。
在绞索牵引下,长达四丈的拍杆像巨人的手臂一样高高举起,直刺云霄,然
后呼啸而下。拍杆顶端重逾千斤的巨石虽然没有击中墨狼所在的飞虎,但掀起的
浪花足有丈许高。飞虎在巨大如城的楼船前面像树叶一样起伏着,船上的军士站
立不稳,不少人失足落入水中。立在船头的墨狼显示出惊人的水性,两脚像钉子
一样踩稳甲板,然后拖起巨斧,将刚从水中牵出的拍杆劈成两段。
楼船上方的城门打开,一队骑兵从城内驰出,居高临下,举矛朝墨狼掷去。
墨狼腾身跃起,立足的甲板立刻多了几支摇晃的长矛。他身在半空,又是一
声暴喝,巨斧转动如飞,硬生生在楼船尺许厚的船体破出一个大洞,然后耸身跃
入。
程宗扬与萧遥逸对视一眼,心里闪过同一个念头,飞云舰保不住了。
作为水师出动的两艘楼船级大舰之一,飞云舰一旦被击沉,给士气带来的打
击无可估量。
「不用理会!」萧遥逸大喝道:「全力攻击敌军主舰!」
黑棋拨去大龙咽喉处的白子,展开劫争。
白子随即扑入黑子孤棋的眼位,王处仲如果不应,即便黑棋大龙脱困,孤棋
眼位被破,仍然是死路一条。
斗舰击水前行,在距离中间的飞虎还有十余丈的时候,所有桨棹同时收起,
舰身仿佛在水面滑行一样,飞速接近敌舰。
飞虎主舰矢石齐出,雨点般击在斗舰上。斗舰前排的盾手奋力举起重盾,挡
住箭雨,但投石机的重石和巨弩的锚形大矢却不是人力能够阻挡。
一块百余斤的巨石落在舰上,撞开三名盾手。石上包裹的燃烧物一路翻滚,
在甲板上留下一道火焰。
「破敌!」最前方的斗舰指挥官拔剑喝道。
「破敌!」舰上的士卒齐声高呼。
船尾的鼓手越发用力,充满杀伐意味的鼓声震天敲响。让程宗扬也感到体内
血脉微微震颤,埋藏在心底的杀戮欲望被催发出来,浑身热血沸腾。
「破敌!」萧遥逸举起龙牙锥,冒着疾射的弩矢,当先闯上敌舰。
莹白的龙牙锥在阳光下幻化出一片耀目的光芒,锐利的长矛,寒光凛冽的重
戟,盘旋钩扯的长戈,尽数在光芒中破碎、折断,四散飞开。
这条飞虎果然是王处仲的王牌,程宗扬一上舰就感觉不妙。同样是刀盾戈戟
矛弓弩,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却完全不是一个级数。他感觉如果把这些军士扔在南
荒,完全可以与鬼王峒的鬼武士硬撼。
这样的实力,再加上严密的组织配合,发挥出的威力任谁也不敢小视。萧遥
逸仗着龙牙锥的锋锐在船上长驱直入,但很快,他的招术也露出几分吃力。毕竟
这小狐狸折腾了一夜,带着伤上来硬拚,又撞上一群硬手,即使换作谢艺也不会
轻松多少。
就在斗舰与飞虎陷入苦斗的同时,背后的飞云舰发出一声可怕的断裂声,支
撑船体的龙骨被人击断。三层高的楼船虽然没有解体,但已经开始缓缓下沉。
前面的战斗中有大量船只被飞凫摧毁,水师舰只不得不分出一半去援救落水
的同伴。如果飞云舰沉没,需要救援的数量已经超过幸存舰船的承载能力。但即
使铁石心肠的萧遥逸,也不可能命令舰船不去救援落水的士卒。
湖上的鏖战已经延续了一个时辰,棋至中盘,双方都有半数战舰退出战斗。
王处仲一方有九条飞凫和四条飞虎被击沉,水师大营则失去了一艘楼船级的飞云
舰,十一艘艨艟,十九艘斗舰和近一半的走舸。
在舰船损失方面,水师大营要高出一倍以上,但伤亡数量却相差无几。一半
原因是水师有几艘战舰桨棹尽断,失去攻击力而不得不退出战斗,更重要的原因
则是水师大多数的落水者都被友舰救援,而敌舰却对溺水的同伴视而不见。这样
的结果是水师所剩的舰船大都超载,敌舰却仍然来去如风。
虽然程宗扬很不愿意这样想,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胜负的天平正逐渐倾斜。
而且是朝不利于自己的一方倾斜。
战场数里之外,云苍峰正坐在一条快舟的前舱内,手指慢慢摸索着腰间的佩
玉。
林清浦脸色苍白地从后舱出来,向云苍峰躬身施了一礼,「已经是第三次传
讯,内容依然未变。可以确认了。」他抬起头,「请云执事定夺。」
云苍峰不再犹豫,缓缓道:「通知会之,出动吧。」
对弈中的生死劫胜负往往只在几手之间,这一次却分外漫长。王处仲挑起的
劫争仍在继续,黑白双方将每一处劫材利用到极致,反覆争夺大龙咽喉处的生死
要地。
美妓偎依在王处仲怀中,对周围或是鄙夷,或是愤怒,或是同情,或是惊讶
的目光视若无睹。
萧侯点在天元的一子成为关键,黑棋大龙只差一口气就可以逃出生天,这口
气却被白棋天元一子紧紧逼住。
王处仲盯着天元的白子,慢慢道:「古供奉,黑龙未至,这颗白子只好由你
来拔了。」
「诺。」古冥隐垂手应了一声,身形一晃离开画舫。
一片乌云从天际涌来,阳光渐渐黯淡。
同样陷入苦战的舰队仍在奋力拚杀,余下的水师舰只集中到盖海舰周围。湖
面火光四起,残存的三条飞凫在附近游曳,袭击落单的水师舰船,剩余的八条飞
虎在距离盖海五十丈的位置,列成一条直线,与舰队展开对攻。
燃烧的巨石从投石机上咆哮飞出,楼船也以投石机还击。但飞虎的体积与盖
海不可同日而语,盖海庞大的船体这时成为一个巨大的靶子,飞虎投出的火球几
乎弹无虚发,只一顿饭时间,盖海船体已经燃起无数火光。
站着挨打绝不是石头城水师的性格,五条仍然能够划行的艨艟组成一支锥形
战阵,冒着燃烧的巨石朝飞虎的阵列横冲过去。
那条绘着朱红色虎首的飞虎主舰战斗仍在继续,在它旁边,一条斗舰已经沉
没大半。底层的桨手挣扎着游出船舱,随即被两旁敌舰虎视眈眈的弓手射杀。斗
舰上一百余名军士有一半登上飞虎,正结阵与敌人厮杀。
那位来自星月湖的指挥官半跪在地,用手弩射倒一名敌军,然后挺身拔剑,
劈开一柄刺来的长矛。
他那位萧少校这时身上又多了两处伤口,正坐在地上裹伤。为了把他从重围
中救出来,斗舰上的士卒几乎拼了老命,但也因此在敌舰上抢到一片立足之地。
程宗扬身上虽然没有多什么伤口,但情况比他更惨,这会儿趴在被鲜血染红的甲
板上,吐了个昏天暗地。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自从那次草原之战后,程宗扬再没有接触过这样
多又这样浓烈的死亡气息,而且这一次自己身在战场最核心,比起草原之战感觉
更加强烈。他发现,随着自己修为层级的提升,生死根带来的不仅仅是好处。现
在自己感觉越来越敏锐,每吸收一道死气,都几乎能品嚐死者在失去生命那一刹
那的愤怒、恐惧、不甘和胆怯。
这些负面情绪潮水一样涌入脑际,没有止歇,没有尽头,强烈得让程宗扬几
乎发疯。
萧遥逸爬过来,「圣人兄,你是晕血还是晕船啊?」
程宗扬有气无力地说道:「死狐狸,你还能笑出来?刚才那一矛怎么没捅死
你呢?」
萧遥逸哈哈笑道:「阎王老子怕我去地府也不安分,不肯收我!」
程宗扬干呕了一几声,擦着嘴角道:「你就笑吧,有你哭的时候。」
「多谢程兄提醒,难过的来啦!」
萧遥逸跳起来,像匹野马般闯进敌阵,杀开一条血路。程宗扬用力拍了拍脸
颊,这时才看清萧遥逸指的是什么。
一条巨狼般的身影出现在舰船另一端,墨狼一手提着巨斧,带着满身血迹缓
步走来。他虬屈的胡须像扭曲的钢针一样锋利,挂着零乱的血痕,巨大的斧轮已
经褪去火的颜色,变得黝黑。
墨狼微微抬起头,目光与程宗扬一触。那种非人的凶悍让程宗扬阴囊一阵发
紧。
自己曾见过这个眼神,在灵飞镜里。
程宗扬狂叫道:「回来!」
萧遥逸充耳不闻,龙牙锥疾若流星,刺向墨狼的面门。
「死!」
墨狼非人的吼声在空气中掀起一阵震荡,他提起巨斧,隔着两丈的距离朝萧
遥逸攻去。
耳边响起令人牙酸的撞击声。萧遥逸两手横握龙牙锥,架住墨狼的巨斧,立
足处的甲板寸寸开裂,身体直陷下去。
「干!」
程宗扬顾不上理会墨狼的巨斧,抢上去跳进甲板的裂隙。
舱内黑暗之极,无法流通的空气弥漫着汗水的臭味。程宗扬竭力运足目力,
小狐狸却像被黑暗吞没般,不见踪影。
轮桨转动的声音已经停止,黑暗中只有桨手喘息的声音。
「死狐狸!」
程宗扬刚一开口,就听到无数风声。他一招虎战八方,双刀在身侧舞成一团
光球,将袭来的箭矢、短戟尽数击飞。
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脚踝,接着传来萧遥逸压低的声音,「嘘……」
程宗扬放下心头的巨石,毫不客气地踩了那小子一脚,然后学着他的样子伏
下身。
船体轻轻摇动着,传来浪花拍击的声音。射来的箭矢已经停止,但两人谁也
不敢动。天知道这舱内有多少桨手,甚至军士。
甲板上的惨呼声不断响起,显示墨狼正在扫荡上面的水师军士。程宗扬用唇
音道:「怎么样?」
「很糟糕。」萧遥逸贴在他耳边道:「我身上的伤口都迸开了。折腾一晚上
又加一个上午,我这会儿也差不多了。再来那么一斧,我肯定吃不完兜着走。」
「这回可遂了你的愿,终于摸到老虎肚子里来了。想个办法怎么出去吧。」
「劈开舱板,游泳的力气我还有。」
「劈开舱板的力气我没有。别忘了,我也折腾了一晚上又加一个上午,连喘
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小侯爷,程少主,如此辛苦……」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声音仿佛从腐烂的棺材中传出,落在耳中
令人背上汗毛直竖。
接着一片诡异的光芒亮起,说它诡异,是因为这片光芒没有颜色,就像黑暗
本身散发出的光线。
程宗扬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和萧遥逸就像两只老鼠,头对头趴在一堵船板后
面,头顶高处布满了零乱的箭枝和短戟。
两人跳起来,程宗扬回过头,与说话那人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浑身一震。
程宗扬是没想到那死太监阴魂不散,这会儿又钻出来索命。古冥隐蝙蝠一样
细小的眼睛却瞪得牛眼一样,盯着这个熟悉的「东瀛忍者」。
「是你!」古冥隐尖声道:「我的都卢难旦圣铃!」
程宗扬厉声道:「咱们谁也别想要!」说着从怀里抓出一把东西,朝船舱另
一端奋力一扔。
「呼」的一声,古冥隐展开身法,扑上去抓住自己宗门的圣物。
萧遥逸用手肘拱了拱他,「什么铃?」
「一个小瓶子。我留在宫里了。」程宗扬道:「那么贵重的东西,总不好随
身带着乱跑吧?」
「那你扔的呢?」
「几个卷轴,我也搞不清做什么用的。」程宗扬耸了耸肩,「不过随便用手
去接肯定很蠢。」
「呯」的一声,几支捆在一起的卷轴在古冥隐掌中同时爆开。
近百枚施过法的钢针从卷轴中充满愤怒地激射出来,然后惊奇地发现它们很
快就可以完成自己的使命。同样惊奇的还有另外两支卷轴的菱镖兄弟和流星兄弟
们,唯一不满的迷烟家族,它们刚从束缚自己多年的卷轴中逸出,准备呼吸自由
空气,就遇到两只扼杀它们追求自由的手掌。激愤之下,它们狠狠钻进钢针、菱
镖、流星制造出的伤口中,在里面大吐吐沫。
古冥隐双手微微一震,腾出一股黑气。接着掌中咯咯作响,将那些涂过剧毒
的钢针、菱镖、流星尽数拧碎,眼中露出骇人的怒火。
程宗扬朝他挑了挑拇指,「好汉子!」然后扭头对萧遥逸道:「公公这情况
算汉子吗?」
萧遥逸为难地摸着下巴,「不好算吧?」
古冥隐怒极反笑,「程少主好手段,竟然把本座玩弄于掌股之上!」
程宗扬谦虚地说:「公公在宫里太久了,跟外面世界的生活有点隔膜也很正
常。不过呢……」他两手叉着腰,示威似地挺挺腰,「连倭人都勾结,你们黑魔
海也太滥了吧?」
古冥隐目光不住闪烁,忽然尖声道:「把圣铃拿来!我饶你不死!」
「想要圣铃?好说!」萧遥逸一脸认真地说道:「王家有什么好的?你要这
么拼了老命地帮他,我们兰陵萧家也是有数的高门,我萧遥逸年纪又轻,长得又
好,还挺有本事,你不如跟我合作好了。」
古冥隐青衣不住起伏。
「黑魔海?」萧遥逸踏前一步,用阴柔的声音说道:「你在担心黑魔海吧?
你是黑魔海请来的供奉,又不是他们核心人员。上阵拚命有你们的份,捞好处的
时候……嘿嘿,让公公来管这满宫听话的美貌女子,他们真想得出来。再说了,
黑魔海当年被我们打得狗一样,再斗一百年,他们也赢不了啊。跟我们合作,不
但安全无忧,而且前程无量。这一战之后,整个大晋都是我萧家的,公公想要什
么还不一抬手的事?」
小狐狸展开三寸不烂之舌,又是威胁又是利诱还加上挑拨中伤。程宗扬一脸
佩服地看着他,双方明摆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却恬不知耻地大谈合作,往黑
魔海头上泼粪,这种鸟事都能干出来,脸皮也太厚了。
也许不是脸皮的事,小狐狸的伤势只怕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糟糕。程宗扬用眼
角的余光打量退路,但除了眼前几尺范围,整个船舱都隐藏在黑暗中。
第九章
萧遥逸一边侃侃而言,一边把手伸到背后,在程宗扬掌中慢慢写着字。
「数到十,往上冲。」
萧遥逸手上写字,嘴巴不停说道:「圣铃是贵宗至宝,只要大伙合作,萧某
肯定双手奉上--上啊!」
程宗扬拔身而起,朝头顶甲板的破裂处跃去,萧遥逸也紧接着跃起,双掌在
他脚底一推,把程宗扬送出船舱,自己却返身朝古冥隐扑去。
「小狐狸!」
「别管我!小爷死不了!」萧遥逸手中的龙牙锥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仿佛正
在燃烧。
「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到艺哥旁边!」萧遥逸叫道:「棺材我要金丝楠木
的!」
古冥隐尖啸声响起。他实力略逊于这位星月湖八骏之一的玄骐,但萧遥逸苦
战竞日,他却休养多时,此消彼长下,不但将萧遥逸的攻势尽数接住,还接连施
出毒辣的招术,逼得萧遥逸不得不撤招防护。
古冥隐舌尖在唇上舔了舔,狞声道:「小侯爷材质上佳,待本座收了你的阴
魂,炼成行尸定是上等的货色。」
黑暗中伸出一丛长矛,舱内的军士围拢过来,形成一个丈许方圆的矛阵,将
萧遥逸和古冥隐围在其中。
萧遥逸上身精赤,汗水顺着白皙结实的皮肤纵横流淌,蒸腾出一片雾气。他
身上四处伤口全部迸裂,鲜血长流,将颈中「有种朝这儿砍!」几个墨字染得鲜
红。
「看刀!」
已经飞出船舱的程宗扬重新折回,双刀如同咆哮的猛虎直劈下来。
「干!你怎么又回来了!」萧遥逸吼道:「我还有压箱底的大招没使出来!
只等你一滚蛋就拉这些鸟人陪葬!」
程宗扬咬牙一笑,「小狐狸!你不用死了!」
坚木制成的舱板忽然向内凸起变形,接着被一双肉掌震开。秦桧温文尔雅地
躬身钻进舱内,就像在家里招呼客人一样气定神闲,长揖道:「在下姗姗来迟,
望家主恕罪。」
接着船体一震,一股霸道的大力涌来,五尺长的刀锋斩开甲板,阳光顿时涌
入舱内。
云丹琉跃进舱内,大声道:「姓萧的!我也救你一次!大家算扯平了!死太
监!看刀!」
「刺!」
随着一声号令,持矛的军士同时向前一步,长矛交错刺出。
程宗扬一脚踢在萧遥逸膝弯,把这已经精疲力尽的小子踩到船板上,双刀盘
旋飞舞,磕飞了一半的长矛。另外一半被秦桧大包大揽,他展臂将十余枝长矛夹
在腋下,然后双臂一绕,将长矛尽数震断。
已经快脱力的萧遥逸倒是毫发无伤,只是被程宗扬踩在脚下,看起来很没面
子。
云丹琉偃月刀犹如怒浪,一波波攻向古冥隐。头顶的甲板上传来吴三桂破锣
般的嗓音,「大力金刚臂!大力--金刚臂!」
萧遥逸摊开四肢,嘟囔道:「没想到被黑魔海的人救了……」
程宗扬蹲下来,小声道:「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云大小姐在这儿呢,你就
好意思这么光着?」
为了便于水战,萧遥逸早脱光上衣,一条上等雪绸纨裤也被烧出几个大洞,
露出半边屁股,看起来颇为不雅。
云丹琉狠狠剜了程宗扬一眼,又瞥了一眼萧遥逸,鄙夷地啐了一口。
程宗扬张大嘴巴,朝萧遥逸不出声地狂笑两声,然后往他身上丢了块浸过桐
油的篷布,让他遮羞。
随着云家船队的出现,胶着的战局彻底倒向一边。云家参战的船只并不多,
但全部是在海上搏杀过的海船,船上的水手更是云家远洋船队的好手,更重要还
是船头那几枚专门漆成黑色的镰状长刺。
这几颗货真价实的龙牙显示出非凡的威力,一艘体积比走舸还小的海船迎头
与一艘飞虎撞在一处,飞虎上原以为稳操胜券的军士惊恐的发现,那条船舷还结
着贝壳的海船就像快刀切牛油一样,迳直将飞虎从头到尾切成两半。
无数断肢残臂从撕裂的船舱中掉落出来,幸存者随即被湖水吞没。海船上的
光头大汉们转动秤锤状的冲杆,将一条飞凫船头击得粉碎。
王处仲握着一枚黑子,但局中再无劫材。
萧侯的亲随挥舞旗号,命令盖海舰收拢受伤的士卒。那名紫脸汉子握着号角
的手掌微微发抖,神情惨淡。
徐度扔开盛酒的大觥,猛虎一样站起身,走到栏侧,望着湖上浴血奋战的舰
船,冷笑道:「好棋!好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
狗!两位以天地为棋局,三军为棋子,下得一局好棋!」
萧侯不动声色,「司空大人有意入局么?」
徐度道:「我是粗人,不跟你们兜什么圈子!我徐氏虽是寒门!但我儿子不
比你们乌衣巷的贵公子下贱!我儿徐敖取死有道,不用旁人动手,我自己就勒死
了他!」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须发怒张,森然道:「不过我儿虽然死有余辜,我
那孙子不过半岁,有何罪过!桓元子!你来说!」
桓大司马左右看了看,「这是从何说起?」
周仆射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双腿,「徐司空家大郎宅上日前遇贼,满门遇害,
幼孙也不知去向。」他回过头,向徐度道:「文度已经命人彻查,终究要查出凶
手。」
桓大司马根本不知道这是桓歆伙同他人干的,怔了一会儿,然后一拍几案,
唤来亲随,厉声道:「叫三郎滚来见我!」
「不用唤了。」王处仲丢下那枚黑子,起身道:「今日盛会,怎可无乐?」
王茂弘手一抖,厉喝道:「王驸马!」
他已割袍断义,不再以四哥相称。王处仲振袖而起,不管不顾径直走向精阁
一侧悬挂的大鼓前。那浓妆的美妓手捧巾栉,亦步亦趋,袅袅跟在他身侧。
王处仲拿起湿巾擦了擦手,然后拿出他的龙牙锥。
连湖上鏖战也一直淡然卧观的谢太傅也坐直身体。谢万石有些莫名其妙地看
看众人,发现众人大都迷惑不解,只好闭上嘴。萧侯负手而立,白色的长袍像鼓
满风一样胀起。
「通!」
龙牙锥粗圆的锥尾重重落在鼓面上。
一阵长风袭入精阁,吹起王处仲乌黑的长须和他身上玄黑的长袍。天际乌云
翻滚着涌来,将玄武湖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
「通!通!通通!」
王处仲须发飞扬,旁若无人地扬锥奋击,铿锵有力的鼓声远远在湖面传开,
震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湖上的荆州兵几乎全军覆没,剩下的也在苦苦支持,战局大势已去。紫脸汉
子放下号角,在王处仲身后屈膝跪坐,俯身施了一礼,然后双手放在腿上,抬首
说道:「愿主公福寿永年。」
说着他微微侧身,扯开衣领,将脖颈对着大鼓,然后从腰间拔出短刀,刀尖
对着自己颈侧的动脉,用力朝肩内刺去。
短刀直没至柄,刀锋切开血脉,深深刺进胸腔。热血箭矢般飙射出来,将鼓
面染得鲜红。那名紫脸汉子已经气绝,腰背却依然挺得笔直。
湖上的血战在远处看来,就像演戏一样,此时突然间一个大汉在眼前血溅七
尺,几名出身世家的贵族顿时晕了过去,其中就有大才子谢万石。
王处仲看也不看手下一眼,握着龙牙锥,锥尾重重击在染血的鼓面,鲜血迸
溅,鼓声越来越密,激越的节奏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仿佛应合着澎湃雄壮的鼓声,一阵狂风从湖上卷过,在湖面掀起重重波浪。
云家的船队已经逼近芦苇荡,追杀残存的军士。奇怪的却没有见到应该作为
主力的北府兵,只有易彪一脸木然的混在人群中。
程宗扬坐在一条走舸的甲板上,叫道:「彪子!你的人呢?」
易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们不来了。」
「哦。」程宗扬应了一声,然后猛地挺直腰,「不来了!什么意思?」
秦桧不愠不火地说道:「方才接到急讯,北府兵已经奉命撤回。开拔时易兄
弟正式提出退伍,现在已经是我们程氏商号的护卫首领了。恭喜家主,能得到易
兄弟这样的豪杰,胜得十万精兵。」
「先把你的手洗洗!」程宗扬火大地叫道:「两手是血还一脸忠义,你个死
奸臣!」
秦桧哈哈一笑,顾盼自雄地抹了抹手上的鲜血。
程宗扬寒声道:「我没听错吧?临川王那孙子这会儿不干了?」
易彪嘿然应了一声。秦桧一边洗手一边点头道:「可不是嘛。北府兵退了,
影月宗的人也走了,这下云家可被他害惨了。」
「临川王都不干了,云老哥为什么还要趟这漟混水?」
「我们若是不来,这一战主公笃定能胜么?」
「石头城大营还有几百条船,打到天黑也输不了!」
秦桧摇摇头,「朝中有份量的大臣都在舫上,萧侯此战若是败了。王处仲只
要劫持丞相在船头一呼,石头城水师船只再多,也只能俯首听命。」秦桧叹道:
「这一战我们胜得很险,也很惨。」
王处仲的飞凫长舟、轮桨飞虎固然全军覆没,参战的水师也折损高达七成。
如果不是萧遥逸登舟血战,惨败很可能是水师一方。
程宗扬沉着脸紧张地思索着,秦桧却诡秘地一笑,低声道:「群虎相斗,各
有死伤,家主的实力却水涨船高。不仅易兄弟加入我方,方才属下试探林清浦,
说起家主在建康的商号,这位影月宗的高徒也颇为意动。」
这死汉奸挖起墙脚来还真卖力。程宗扬摆了摆手,「云家的墙角不要挖。咱
们和云家在一条船,云家的墙如果倒了,咱们也撑不久。」
秦桧正容道:「是。」
难怪易彪脸色那么难看,程宗扬道:「彪子,你就安心跟着我们兄弟吧。有
老吴、老四他们,不会让你吃亏的。」
易彪点了点头,有些茫然地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抱着他的长刀。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再说什么。他怎么也想不到临川王会突然退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在几乎摸到御座的时候忽然收手呢?
吴三桂悻悻回来,「那小子跑了!」
「墨狼?」
吴三桂咧开嘴,「跑到湖底喂鱼去了!哈哈!我往那家伙腋下打了一掌!把
他整排肋骨都打折了!」
程宗扬胸口一块大石头刚落地。忽然画舫打出旗号,旁边休息的士卒呼喇一
声站起身。
「怎么回事?」
那个出身星月湖的斗舰指挥官道:「侯爷命令,全军戒备。」
众人从飞虎主舰上杀出,正撞见这条走舸,船上的士卒几乎被墨狼杀完,只
剩一条空舟,便都移了过来。云家舰队一参战,彻底稳住战局,程宗扬以为自己
终于能休息一会儿,没想到又要戒备。
「不是打完了吗?」程宗扬叫道:「会之!到舫上问问怎么回事!」
秦桧刚一离开,乌云便席卷天空,接着狂风四起,浮在湖面的船只都随着波
浪摇晃起来。耳边仿佛传来一阵鼓声,那鼓声狂热、强悍、有着睥睨众生的雄爽
与豪壮。
程宗扬心头升起一股寒意,他停止催动丹田的气轮,飞身闯进舱内。
整个船舱空荡荡没有一名桨手,萧遥逸盘膝在舱内调息。在他身前,一团灰
扑扑的物体伏在舱板上,龙牙锥笔直钉在上面。古冥隐被龙牙锥穿透背脊,牢牢
钉在舱内,他整具身体都已经变形,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嘶嘶吐着气。
程宗扬劈头问道:「王处仲是什么人!」
龙牙锥莹白的锥体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线,从古冥隐背脊一直延伸到锥顶。古
冥隐被龙牙咬住,浑身的精血仿佛都被吸入锥内,脸色又灰又暗。
他用似笑似哭的声音道:「王处仲生具异相,王家惧为人知,从不宣扬。世
祖暗中命术者相之,称其有吞凤食龙之相,将应『王与马,共天下』之谶。世祖
欲杀之,术者力阻,称杀之必有不祥,且能救帝室于危厄者,唯有其弟。世祖深
思数日,乃以襄城公主下嫁。」
程宗扬咬牙道:「你不会告诉我,他是妖精转世吧?」
古冥隐喉中发出「呵呵」的怪叫,「拔掉!把它拔掉!」
程宗扬一脚踩住锥尾,把龙牙锥钉得更紧,叫道:「你们黑魔海怎么和他拉
上关系的?」
古冥隐痛苦地尖叫道:「公主逝后,王处仲心如死灰,自行交出兵权,已经
无意争逐权位。谁知他一次入宫,偶然遇到皇后庾氏,认定她是公主转世……」
程宗扬森然道:「是你干的好事吧?你们幽冥宗玩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该是
大行家了。」
古冥隐嘶叫道:「不!不!我那时虽然在宫中,只是为教主留意皇子中的可
造之材!庾氏确是襄城公主转世!她与王处仲初见,还记得前世为妻的情形!如
果我做的手脚,绝瞒不过他!」
「接着说!」
古冥隐喘了几口气,「王处仲认定庾氏是公主转世,几次入宫窥视,被我撞
见。他只要能得到庾氏,便是弑君也没有丝毫忌惮……」
「所以你们就一拍即合?」程宗扬道:「王处仲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连老本
都蚀干净了,这会儿还在干嘛?」
古冥隐咬着尖尖的牙齿,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兵解!」
程宗扬一头雾水,「什么兵解?」
古冥隐嘴角涌出一股乌黑的血迹,桀桀怪笑道:「兵解为仙,是为尸解仙。
是黑魔海无上秘咒……」
程宗扬一阵毛骨悚然,黑魔海似乎对修仙有一种偏执的狂热,但修仙未成,
却搞出一堆奇奇怪怪的副产品,上次在南荒也是这样,搞什么与龙神合体。修仙
就好好修吧,偏偏弄成什么尸解仙,听起来就让人背后发凉。鬼巫王想和龙神合
体,结果被龙神给合体了。王处仲搞尸解仙,天知道还会出什么妖蛾子。
上次恶斗鬼巫王与龙神结合,己方人强马壮,都还闹得险死还生,如今己方
伤疲交煎,要是再对上类似东西,哪还有活路?
程宗扬胆颤心惊,一回过头,只见萧遥逸已经站起身。他走过来,拔起龙牙
锥,然后对着古冥隐变形的肩膀斜刺过去,古冥隐肋下的肉翼扑腾着,发出一声
惨号,又被龙牙锥牢牢钉住。
忽然一声惊雷,仿佛整个玄武湖都被击得震荡。
两人冲出船舱,眼前的一幕顿时让他们张大嘴巴。
巨大的盖海舰被闪电击中,六根拍杆和悬杆的立桅同时燃烧起来。那闪电不
是一道,而是一个巨大的电网,片刻后再次亮起,将整艘盖海都笼罩在刺眼的光
芒中。
楼船爆出无数火光,马嘶声,叫喊声响成一片。舰上的骑兵从城门驰出,一
道电光击来,那支近百人的骑队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被彻底抹去。接着楼船从上
到下,如同无法承受闪电的重压,一层一层燃烧着倒塌下来,火光冲天而起。
风势越来越急,这时幸存者才发现,在狂风吹动下,湖面以盖海舰为中心,
正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暴雨倾盆而至,燃烧的楼船在漩涡中心转动着,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慢慢
捻碎,发出辟辟啪啪的断裂声,体积越来越小。湖水渐渐形成一个锥形的弧面。
大战之后,湖上到处漂浮的船板、尸体、燃烧后的灰烬……都随着弧形的水面转
动,被一点一点吞入漩涡。
鼓声如同狂风骤雨,节奏已经不仅仅是雄浑刚劲,而是追求毁灭的疯狂。
王处仲旁若无人地挥锥擂鼓,全不理会众人惊惶失措的表情。画舫在惊雷狂
风中摇撼,几名贵族吓得弃席而逃,混乱的场面更加剧了船身的颠簸。虽然这些
贵族世家平常更讲究风仪气度,但这要命的关头,也顾不了那么许多。越来越多
的人离席奔走。
惊惶中,一个温和的啸声响起。谢太傅抱膝吟啸,他声音并不高,也没有雄
浑的力量,但略带鼻音的啸声从容不迫,让惊惶的众人渐渐稳住心神。
天地被乌云笼罩,宛如黑夜。忽然一道电光划破天穹,笔直朝画舫击来。
萧侯鼓胀的白衣猛然一扬,一股罡风从袖中挥出,在电光击碎篷顶的刹那,
像一面巨盾一样挡在舫顶上空。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王处仲振鼓而歌,唱的正是诗经击鼓一篇。
旁边的美妓望着他,婉声唱出后面的千古名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
子之手,与子偕老。」
歌声柔婉缠绵,与雄健的鼓声相应相合。
伴随着鼓乐,一连十余道闪电击下,最后一击,萧侯的罡诀终于被攻破,闪
电犹如呼啸长鞭抽在萧侯高举的手臂上,破碎的白衣在雨中蝴蝶般飞散开来。
刺眼的电光过后,众人骇然发现,击鼓的王处仲满头黑发尽成银丝,霜雪般
披满双肩,仿佛一瞬间老了数十岁。他手中击鼓的龙牙锥却越发光亮耀目,仿佛
他所有的生命力都被这龙神的内齿吞噬殆尽。
第十章
「全力划桨!」
船上的指挥官在暴雨中高声呼喊。桨手奋力扳动桨棹,试图逃离船下越来越
大的漩涡。
天空像奔腾的天马驰过般,响起连绵的雷声。每一声惊雷,都伴随着一道致
命的闪电。
一艘艨艟被闪电击中,拦腰断成两截,旋转着沉入湖底。接着一条海船被巨
手一样的浪头掀起,轻易就抛入漩涡深处。甚至连仅存的一条飞凫也难逃厄运,
狭长的船身腾起白色的火焰,直至沉入水下还在熊熊燃烧,就像一支浸在水中的
火柱,直到化为灰烬。
越来越多的舰船碰撞在一起,装有龙牙的云氏海船成为碰撞的胜利者,但随
着船只越来越多地被卷到漩涡底部,这些幸存者迟早会在碰撞中同归于尽。
漩涡轻易吞下一整艘城池般的楼船,折断的船体、漂浮的桨棹、水中死去或
是活着的军士……都被漩涡无情地吞没。
末日般的景象中,只有一条走舸逆流而行,沿着漩涡漏斗状的边缘,一点一
点向上爬升。
「滚开!」云丹琉踢开那名指挥官,一把抢过尾舵,厉声道:「听我的!左
桨手正划!右桨手逆划!一!」
指挥官叫道:「船会失衡倾覆!」
「在我手里就不会!」云丹琉厉声道:「二!秦会之!吴长伯!谁不划立刻
把他扔下去!我的船不带废物!」
秦桧和吴三桂齐声应道:「是!」
「三!」云丹琉扳动尾舵,整条斗舰猛地一震。船身旋转着,船头抬起,攀
到上一层的涡流中!
程宗扬和萧遥逸对视一眼,小狐狸作了个鬼脸,然后张了张嘴巴,用嘴型说
道:「男人婆!」
云丹琉喝道:「反过来!左桨逆划!右桨正划!一!二!姓萧的!不想被扔
到水里就去擂鼓!」
「唤!」萧遥逸收起嘴脸,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擂鼓。程宗扬赶紧抢过一支桨
拚命划着,免得被这位脾气不好的船长赶到水里。
一道闪电击下,将后面一条海船化成火球,几个剽悍的水手浑身是火地跳进
水里,接着又被漩涡吞没。
暴雨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黑沉沉的漩涡像怪兽张开的巨口,迅速扩大。追
逐着颠簸的走舸。闪电像飞舞的银蛇,在乌云和湍急的湖水间纵横交错,映出一
张又一张惊惶的面孔。
云丹琉高挑的身影立在船尾,鬈曲的长发被暴雨打湿,她胸部高高耸起,贴
身的银鳞蛟甲勾勒出胴体美好的曲线。
一道闪电划过,在云丹琉微蓝的瞳孔和精致的银鳞细甲上映出耀眼的光芒。
在她身后,船只燃烧的烈焰在漆黑的天幕上不住腾起,头顶是交织如网的闪电。
船只焚烧折断的巨响,军士在漩涡中挣扎的惨叫声,与暴雨连成一片。
云丹琉不理不顾,美目紧盯着船头的波浪,一脚踩着船尾,碧蓝的长裙湿淋
淋贴在浑圆的大腿上,另一条雪白的长腿笔直伸出,蹬住装舵的尾杆,双手用力
扳动船舵。
「全部正划!一!二!三!」
娇叱声中,走舸挣扎着一点一点从漩涡中划出。
天际的闪电似乎注意到这个幸存者,几乎所有的电光同时击来,只要一半能
够击中,巨大的能量就足以把整条走舸和船上所有的人都变成白灰。
云丹琉双手扳紧尾舵,敢在任何逆境中操舟的她,也无法应对这根本没有规
律可寻的闪电,此时周围已经没有别的船只,雷电再打下来,这艘船定然无幸,
船上众人清楚意识到这一点,心笔直往下沉去。
危急中,程宗扬突然跃起,扑进舱内。
「干!」
闪电击下的刹那,程宗扬大叫一声。
一道白光从舱内飞出。萧遥逸的龙牙锥穿透甲板,旋转着飞上天际。
无数电光交织在一起,在头顶的天空形成一个巨大的镂空光球。光球正中,
那只龙牙锥吸引了全部闪电,莹白的龙牙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整个天空的闪电都集中在头顶,众人都扬起头,看着电光纵横交织的一幕,
眼中充满敬畏,更充满恐惧。谁也不知道这支龙牙锥能支撑多久,更不知道最后
的结果会是怎样。
交织的闪电跳动着,仿佛被这只龙神的牙齿全部吸入。龙牙锥身光芒越来越
亮,在浓黑的乌云和激荡的湖水间镀上一层肃杀的寒霜。
萧侯踏前一步,张手带着一股狂猛的罡风朝王处仲颈中抓去。
满头白发的王处仲皮肤迅速干枯,紫黑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蚯蚓般胀起,他不
屑地一甩头,如雪的长发甩起,化去萧侯凌厉的罡诀。一边击鼓长歌道:「于嗟
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是击鼓一篇的末章,叹息离别太久,生时再难相见,叹息相隔太远,曾经
的誓约终成空话。
萧侯略微一退,接着化掌为指,击开王处仲身周涌动的气劲,一指点在王处
仲颈后。
「噗」的一声,画舫上那面染血的皮鼓被龙牙锥锥尾击破,暴风骤雨般的鼓
声哑了下来。
王处仲脖颈被萧侯指锋刺穿,涌出一团黑气。他身形诡异变化一下,颈后仿
佛突然间伸出一只苍黑的狼头,狠狠咬在萧侯指上。
萧侯退开几步,白衣渗出一丝血迹。
王处仲一锥击在鼓上,已经破裂的皮鼓发出谙哑的鼓声,回荡的长歌无限苍
凉。
王处仲丢开龙牙锥,挽住旁边的美妓,盘膝坐在鼓前。虽然席地而坐,却傲
如王侯。他白发萧然,虬屈的血管在皮肤上迅速扩张,眼中散发出妖异的光芒。
他所有的生命力都注入击鼓的龙牙锥中,然而此时,那支吞噬了他生命的莹白锥
身正一点一点解体。
一个黑色的漩涡出现在王处仲背后的空气中,空间随之扭曲变形。一旦他兵
解成功,不仅这条画舫,只怕整个玄武湖都无人能够再活下来。但唯一能阻止他
的萧侯被他的妖狼一顾噬伤,舫上名士虽多,再无一人能阻止他。
王处仲没有理会众人一眼,低头朝身边的美妓笑了笑,衰老的面孔流露出几
分年轻时的照人神采,然后低声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
卿?」
美妓嫣然而笑,垂首依在他怀中。
蓦地,一道寒光流星般闪过,王处仲苍白的颈中绽出一道血痕。他眼中妖异
的光芒闪动了一下,随即失去光采。
那只黑色的漩涡还没有完全成形,随着寒光划过,扩张的漩涡停滞下来,然
后向内塌陷,迅速收拢成针尖大小一点,最后消失无痕。
就在异变发生的同时,远处湖面上,吸引了无数闪电的龙牙锥突然间迸碎开
来,锥身化成无数耀目的星光,带着长长的尾焰朝天际四散飞溅,将湖水烧得沸
腾一般。
走舸上所有人都张大嘴巴,望着辉煌而残酷的一幕,几乎没人察觉,一个幻
影般的身影在此时飘入精阁。
来人手中握着一支奇异的翼钩,一钩挑断王处仲的脖颈,接着一手抖开皮囊
,脚尖一挑,将王处仲的头颅挑起,落进囊中,手指顺势一拧打好丝结,翻手将
皮囊背到背上,丝毫不停地穿过精阁。杀人、夺首、远颺,都在一瞬间发生,快
得让人看不清他的影子。
「幻驹!」席间一声厉喝,却是一直从容自若的谢太傅。
那身影在精阁的轩窗停了一下,无奈地落下来,回身向太傅施了一礼,「世
伯。」
那人三十多岁年纪,脸色阴沉,面容一见就让人颇为熟悉,但转眼就想不起
来。
谢太傅沉着脸道:「艺儿呢?」
那人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道:「三哥过世了。」
谢太傅静默地拿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却连茶盏是空的都没意识到。
湖面恢复平静,仅存的走舸向画舫驶来。萧遥逸扯住程宗扬,一叠声问道:
「我的龙牙锥呢?我的龙牙锥呢?」
程宗扬实话实说,「没了。」
萧遥逸叫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
程宗扬也说不出来。他用龙牙锥引开闪电,完全是出于偶然。突如其来的天
地巨变、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这一幕太眼熟了,让他险些以为是谁把南荒的
龙神给召唤来了。
程宗扬并没有看到王处仲是用自己赠送的龙牙锥击鼓,只是那会儿捞根稻草
都指望它能救命。要应付雷击,避雷针倒是件好东西,只不过眼看着雷都要劈下
来,再准备也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想起舱里那支龙牙锥。既然龙神有驭使雷
电的本领,龙牙说不定也有点什么用处。
结果雷终于没劈下来,龙牙锥也丢了。虽然程宗扬表示这根龙牙锥救了一船
人的命,用处很大,相当值得过。但萧遥逸照样心痛得要死,非让程宗扬再赔他
一支。
程宗扬被他纠缠不过,忽然手一指,「那是谁?」
萧遥逸叫道:「不就是秦会之吗!你把我的东西弄丢了!赔我!」
「我说那个!船上那个!」
萧遥逸回头一看,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四哥?」
美妓抱着王处仲无头的尸身,坐在鼓架前。鼓上献祭的鲜血已经干涸,随着
破碎的鼓面微微摇晃。
这个棘手的大麻烦,让王侍中、周仆射都感觉满手都是刺。
一向自诩名士,不务正业的王子猷却一点不在乎地凑过去,认真道:「知道
吗?你唱的礼乐错了一个音。」
庾氏没有理他。
王子猷自顾自哼道:「天命有晋兮,穆穆明明--这样唱才对。」
「晋室有何穆穆?有何明明?」
王子猷哑口无言,过了会儿道:「你挺胆大啊,抱着这个东西也不怕。刚才
谢二醒过来,朝这儿看一眼,就又昏过去了。啧啧,这个老家伙有什么好的?」
「王子猷,我知道你。」庾氏望着怀中的尸身,美目波光微转,口气平淡地
说道:「我出身高门,十四岁嫁给东海王为正妃。」
东海王是晋帝继位前的封号,她这样说,无异于坦承自己的身份。王子猷脸
上无所谓的嘻笑着,背后却出了一层冷汗。其他人都在考虑这句话最好装作没听
到。
「那些年我只见过这一个男人。以为天下的男子那样无能无趣。」庾氏搂紧
王处仲的尸身,柔声道:「直到遇到他,我才知道世间的伟丈夫。」
王子猷感觉芒刺在背,开始后悔自己干嘛要插这手。
她闭上眼,轻声道:「那天他闯进我住的地方,把我按在榻上……被他进入
的一刻,我突然想起前生……他赶走我身边的宫人,因为我的一举一动,她们都
要监视……后来我一句话,他就遣散了所有姬妾……」
庾氏低叹道:「这些我都想了起来。可世上那么多人都不让我们在一起。你
呢?」
一向自负率性而为的王子猷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庾氏站起身,抱起因为衰老而变瘦的尸体,低声唱道:「死生契阔,与子成
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画舫上,两个相拥的身影落花般坠入湖中。
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救。对于一个已经死过的人来说,死亡是最好的归宿。不
少人都暗自庆幸,避免了一桩大麻烦。更多人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似乎那个女子
从来没有出现过。
…………………………………………………………………………………
走舸靠近画舫,众人登舟上船,唯一一名幸存的斗舰指挥官挺直身体,双足
一并,「刷」的向那个背着翼钩的汉子敬了个礼,开口道:「斯中校!」
那名汉子微微点头,接着萧遥逸钻过来,和他勾肩搭背溜到一边,鬼鬼祟祟
不知说些什么。
「滚开!」云丹琉毫不客气地赶走仆役,命令自己手下几名光头大汉先占了
舵位,把航行权控制在自己手里。
秦桧先一步折返,低声向程宗扬说了舫上的经过。王处仲与萧侯对奕不胜,
击鼓而歌,一曲白头,最后兵解不成,被人一钩斩首。
「王处仲虽然死了,我看这事儿还没完。」秦桧耳语道:「那些世家人脉深
厚,未必会向萧侯低头。」
「手里没兵他们还能干什么?除非他们有胆量把萧侯暗算了。」程宗扬哼了
一声,「我看那位丞相难有这个胆量。」
「还有徐度。」
「哦?」
秦桧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程宗扬想了一会儿,「这事你去办,他们几个
都认识你,干利落点!别耽误!」
秦桧应了一声,正要离开,又停下来,「我们支持哪一边?」
程宗扬苦恼地摸着下巴,「从利益来说,当然是云家,可临川王那孙子太靠
不住,而且实力不济。小狐狸这边又实力太强,跟他们合作,我怕被他们吃得连
骨头渣子都不剩。更要紧的是……」程宗扬叹了口气,「咱们的意见连屁的份量
都没有。」
秦桧一笑,「云家势弱,才更需要盟友。况且最要紧的两人还在他们手里,
全胜虽然未必,小胜却有可期。」
秦桧离开办事,萧遥逸神采飞扬地出来,一手挽着那汉子朝程宗扬道:「这
是我四哥!八骏之一,幻驹斯明信!」又对斯明信道:「这是程宗扬,跟我嫡亲
兄弟一样!三哥的骨灰是他背回来的,小紫姑娘也是他千里迢迢带到建康的!四
哥你就不用多礼了,我已经代咱们兄弟向他磕过头了!」
星月湖八骏自己已经见过一半,孟非卿沉稳凝重,谢艺从容温和,萧遥逸风
流潇洒,这个斯明信却阴沉内敛,让人见了就心生寒意。
程宗扬寒暄几句,指着他背后的皮囊道:「哪是什么?」
斯明信冷冷道:「王处仲的首级。」
那家伙声音冷到骨子里,程宗扬有心接口,却打了个寒噤。
萧遥逸在旁笑道:「我已经听说了,四哥砍下王处仲的首级,然后一个穿云
脚,挑进皮囊。看来鞠术大有长进啊。」
斯明信阴沉的面孔露出一丝笑意,「十月二十一山岳正赛,你来不来?」
「当然要去!在晴州还是临安?」
「晴州。」
看着他眼中异样的光采,程宗扬明白过来。这家伙和谢艺一样,是个蹴鞠的
狂热爱好者,简单说就是球迷。
程宗扬堆起笑容,「斯兄来得真及时。一举斩杀王处仲,立下大功。」
萧遥逸重重拍了他一掌,「少来了!一脸假笑!你以为四哥是等咱们打完才
出来抢功劳的吗?四哥连夜赶了三百多里路,好不容易才赶到建康。嘿嘿,你没
觉得今天王处仲有张王牌没打出来吗?」
「你说黑魔海?」
湖上鏖战时程宗扬已经有些怀疑,王处仲在湖中埋伏下自己的荆州私军,又
借丞相王茂弘的手把满朝大臣邀集到玄武湖,显然是定在今日出手。结果萧氏父
子抢先一步,先是夺宫,接着挥师入湖,双方一场恶战。
王处仲既然与黑魔海勾结,为什么这样要命的关头,黑魔海却只有一个古冥
隐在撑场面,还病急乱投医地把东瀛忍者当作援军?黑魔海能把手伸到南荒去,
没道理在建康会来不及插手。如果不是黑魔海临阵放弃了王处仲和自己潜伏晋宫
多年的古冥隐,就是他们想来却来不了。
「不错!这会儿大哥孟非卿、二哥侯玄、五哥卢景、六哥崔茂和七哥王韬正
在百余里外的京口截杀黑魔海的妖人。」萧遥逸笑道:「王处仲已死,建康这一
战又是我们星月湖赢了。」
程宗扬终于放下心事。晋国朝局究竟落在萧家还是云家手里,对自己来说只
是左手和右手的区别。除非……徐老头真的孤注一掷,用他的五百精兵跟大家拚
个同归于尽。他在心里暗道:有自焚倾向的人有王处仲一个就够了。徐老头千万
不要失去理智啊。
一名仆役过来,垂手道:「谢太傅、桓大司马、徐司空、王侍中、周仆射、
丞相大人有请。」
萧遥逸搭住程宗扬的肩,意气风生地说道:「走吧!谈判桌上,我要捞得比
战场更多!」
…………………………………………………………………………………
谈判在舫顶的精阁进行,济济一堂的贵族重臣大都回舱休息,阁内只剩下六
位职位最高的大臣。
丞相王茂弘与谢太傅居中而坐,王侍中、周仆射分别坐在左右,然后是桓大
司马和司空徐度。
左侧席位坐着少陵侯萧道凌,身后是萧遥逸。云苍峰在右,身后是云丹琉。
六大臣对面,则是一脸旁观表情的程宗扬。
萧侯是此战的胜利者,虽然参战的水师全军覆没,但禁军和石头城大营主力
犹存,牢牢把建康控制在手中。
云苍峰本来没有资格在此落座,但他今日不是以商人的身份出现,而是作为
临川王的使者,手里更握着晋帝和太后两只份量极大的砝码,当仁不让地占据了
一方。
相比之下,程宗扬纯粹是看热闹的。他之所以能坐这里,是因为萧家和云家
双方都要求他出席。
在程宗扬的理解里,这次谈判说得文明点,是战后新秩序制定协商会议。坦
白点说,就是分赃大会,在谈判桌上划定各自的利益范围。
王处仲、萧家、云家三方打得一塌糊涂,败的固然是惨败,胜的也是惨胜。
如何把带血的付出转化成看得见的利益,并不比战场轻松。
程宗扬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望着王茂弘。如果让他来判断,这场大战,丢分最
多的就是这位以昏愦自居的丞相大人了。
王处仲是琅琊王家的人,按照谋逆灭族的律条,王茂弘已经可以算死人了。
至于其他几位,桓大司马偏向萧侯一边,已经是露骨得不能再露骨,就差没在脸
上贴出字来。谢太傅自从得知谢艺的死讯,就神情不豫,他和王侍中、周仆射几
个应该是执中派。而徐度冷眼旁观,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在座的都不是俗人,不需要绕什么圈子,萧侯首先开出价码,废帝、推立新
君、列建康周边六州为军镇。
到了谈判桌上,云苍峰神情间再没有一丝犹豫,沉声道:「陛下失德,群臣
自有公论。若是废去帝位,当由群臣推举新君,进呈太后定夺。」
萧遥逸叫道:「云三爷说的是!请太后立刻还宫,策立新君!」
双方一开口就短兵相接。大家一致同意废去晋帝,但云苍峰拿出定例,新君
必须由太后决定,萧遥逸则要求太后尽快还宫。反正内外宫城都在禁军控制下,
只要太后在手里,想立几个新君也只是多费几条黄绸诏书的事。
云苍峰避实就虚,没有在太后还宫的问题纠缠,接着抛出自己条件:效仿晴
州港的例子,列京口为商镇!
这一下连王文度也坐不住了。晴州港是宋国最大的海港,虽然由宋国派遣知
州,但实际上只是虚职。晴州的政务、商业甚至军事都由城中最大的几家商会操
纵。历代宋主都竭力想收回晴州的控制权,但晴州不仅富甲天下,重金聘请的雇
佣兵更是强猛善战。因此晴州虽然名义上是宋国一州,实际上却是国中之国。
双方都寸步不让,一番唇枪舌箭,争吵不休,萧遥逸和云丹琉还几乎动了刀
子。
程宗扬看得有趣,他心里有数,云家其实已经退让,所谓让太后定夺只是讨
价还价的筹码,真正的目的还是要京口的商镇,为此不惜摆出翻脸的架势。毕竟
他们手里握着两张王牌,真要甩牌不玩了,大家都不好收场。
萧家要的则是六州军镇,萧侯的提议顾及了朝中重臣和几大世家的利益,只
要求建康周边六州。他们已经控制建康最重要的两支军队,周围再无敌手,这样
的价码只是在名义上确定自己的势力范围。
王侍中和周仆射都露出焦燥的表情,桓大司马傲然而坐,眼角不时瞟着司空
徐度。谢太傅不动声色,中间的丞相王茂弘拿着羽扇,似乎昏昏欲睡。
等两边吵得差不多了,王茂弘放下羽扇,低低咳了一声。
众人立刻住了嘴,目光朝他的位子望去,连萧侯也不例外。
虽然不少人都说他年老昏愦,但对这位三十岁为相,一手拥立三位君主,辅
政三十余年,门生故吏满天下的丞相大人,没有人敢轻视。
「陛下失德只是传言。」
王茂弘一开口,就给了众人当头一棒。无论是萧家还是云家,都把废帝放在
最前面,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如果陛下没有失德,他们有什么理
由跑来造反?
王茂弘似乎没有看到双方难看的表情,一手抚着膝盖,慢吞吞道:「昨晚妖
人扰乱宫禁,以至陛下、太后受惊,幸好少陵侯率军士斩除妖人,拱卫台城。云
氏虽是布衣,但常怀忠义,闻说宫中有变,亲领家仆赴难,救陛下于二宫之间…
…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
程宗扬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这些事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呢?
萧遥逸锋芒毕露地问道:「敢问丞相大人,作乱的妖人是谁?」
「太初宫内宦,古冥隐。」王茂弘慢慢道:「驸马都尉、汉安侯王处仲。」
萧遥逸还要再说,却被萧侯拦住。如果王茂弘只说古冥隐,萧侯当场就要翻
脸。他同意公开王处仲,等于将整个琅琊王家这个晋国第一世家都置于叛逆的阴
影中,已经是做了极大的让步。
「谢太傅,诏书该如何写?」
谢太傅道:「如今两寇已经伏诛,既然太后、陛下无恙,可罪止其身。」
程宗扬听出来了,他们的意思是把罪责都推到死太监和王处仲身上,萧家和
云家都护驾有功。问题是两家要的不是这么点功劳。虽然谈判就是杀价,可王茂
弘这价也杀得太狠了。一人一根棒棒糖就把两家给打发了。
萧侯冷冷道:「听说临川王准备赴京面圣请安。」
谢太傅淡淡道:「多半是传言有误。临川王奉诏犒赏边军,已于昨日傍晚亲
赴北府兵营中。」
此言一出,萧侯瞳孔顿时缩紧。对面的云苍峰面无表情,显然早已知晓。
谢太傅说的虽然含蓄,其实是告诉众人,临川王已经被北府兵囚禁起来。同
时暗示,北府兵的军权已经易主。
萧侯反而平静下来,淡淡道:「既然有诏书命临川王犒赏边军,想必禁军的
赏赐是由王丞相和谢太傅亲自发放了。」
程宗扬暗暗叫绝,萧侯这是图穷匕现,准备把王谢一网打尽了。
王茂弘忽然双眼一睁,昏昏欲睡的眼眸瞬间神光逼人。萧侯夷然回视,雪白
的长袍缓缓涨起。
对峙中,谢太傅低叹一声,「桓大司马?」
桓大司马本来与萧侯联盟,但听到北府兵囚禁临川王,不禁犹豫起来。半晌
他下定决心,哈哈一笑道:「不若由桓某代二位犒赏吧!」
盟友倒戈,萧侯冷哼一声,鼓涨的白袍慢慢恢复原状,起身道:「苦恨年年
压金线,尽为他人做嫁衣!」
说罢拂袖而去。
云苍峰起身一笑,「丞相风采,草民钦佩得很。」
王茂弘慢吞吞道:「国有三宝,大农、大工、大商。云氏商贾传家,也是济
世养民之一端。朝中已经商定,将开凿广阳渠。到时还要云氏多多报效。」
云苍峰衣袖微微一抖,良久施礼道:「多谢丞相。他日有缘,再来聆听大人
教诲。」
广阳渠是沟通大江与云水的主渠,云氏长久以来就希望能将大江与云水连接
起来,让云家的船队能够直接从建康驶入东海的富庶之地。但这样的工程太过浩
大,朝中商议多次,都未能确定,没想到王茂弘却在这时提出来。
萧家和云家都退出谈判,桓大司马有些无趣地左右看了看,正撞上徐度的视
线。两人目光相触,在空中迸出一道火花。
程宗扬起身笑道:「徐老爷子,你说巧不巧!我有个朋友前两天拣到一个小
孩。听说竟然是司空大人的小孙子,如今骨肉可重逢,真是一大喜事,哈哈哈哈
!」
徐度手中酒觥一抖,酒水泼洒出来。
程宗扬看着对面的王茂弘和谢太傅,心悦诚服地说道:「王谢世家,人物风
流,在下今日才领教了。果然名不虚传。告辞!」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拿出一只皮夹,掏出几张削好的竹片,满
脸堆笑一人递了一张,「喂,各位有钱的大人!小号这几日就要开张,到时请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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